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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浮世蝉踪

2020-09-17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1海棠树下,我和儿子的目光追踪着一只蝉。严格说起来,这还算不上一只真正意义上的蝉,只是蝉的幼虫。它从地上的小洞中探出头,用前肢推开细小的土粒,宽额灰身,肢体柔弱,脚步趔趄,近乎连滚带爬。手电光在蝉的脊背上反射出土黄色光泽。因为刚刚破土,
  剑鸿   1

  海棠树下,我和儿子的目光追踪着一只蝉。

  严格说起来,这还算不上一只真正意义上的蝉,只是蝉的幼虫。它从地上的小洞中探出头,用前肢推开细小的土粒,宽额灰身,肢体柔弱,脚步趔趄,近乎连滚带爬。手电光在蝉的脊背上反射出土黄色光泽。因为刚刚破土,蝉身的泥灰还没有干,温润而柔软,用手指轻捏上去,能感到指尖传来轻微挣扎的生命律动。

  几只受到惊扰的青蛙或者蟾蜍从光圈里掠过,留下几道灰影。它们都是潜在的猎食者,早就伺机在侧,虎视眈眈。如果不是我们在场,黑暗里或许会演绎一场生死搏杀。事实上,人的在场,也给蝉造成了不小的威胁。据说乡间捕蝉成风,蝉在餐桌上充当了绝好的美味。网络上也有现成的烹饪方法,读起来叫人垂涎。

  海棠树从盛夏开始落叶,过程缓慢而且悠长。破土而出的蝉必须突破落叶和泥土的干扰与阻挡,尽快找到海棠树的树干,然后沿树而上,开启蜕变羽化的生命历程。它们踩踏落叶的轻微声响,被树林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虫鸣所淹没,在尘世里微弱到如同不存在。时间,是夜幕降临的夏天。地点,在喧闹城市的后河河畔。

  海棠树下的黄昏似乎比别处更早。许多年来,这些垂丝海棠陪我度过了无数傍晚时光。我在公园散步,它们在路边伸展、茂盛,见证我的中年岁月。进入六月后,海棠出现落叶。叶细而椭圆,像是畏于夏的热浪,逐渐从枝头滑落,在地上枯萎。枯萎的海棠叶卷曲、灰黄,恰好为蝉的破土而出提供了掩护和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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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点半到八点半,是蝉大量涌出地面的时间。蝉从蛰伏地下到展翅高飞的过程,充满了意想不到的风险。如果能够成功突破蛇蛙和夜鸟的围猎,它们很快就能爬上树干,开始退壳。

  在不止一次观察过蝉蜕的完整过程后,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居住在后河河畔的将近十年里,我曾无数次关注这片林子,看春天的花和夏天的雨,看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阳光,有时也透过叶隙看漫天月华的苍穹,我甚至注意到岸边的芙蓉花有时居然会在五月迎风绽放。但是,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守候一只蝉的羽化。以前的那些日子,我在哪里?为什么过往的事物会在生命里如此模糊?世界喧嚣,浮尘忙碌,漫不经心中的熟视无睹,将世间一些极其简单的事实隔绝成为幽深的迷局。而当你定睛面对一只正在羽化的蝉,内心静止得如同一口古井,逼仄的日常世界逐渐辽阔起来。

  蝉的羽化是从背部的裂缝而开始的。灯光下,你能看到蝉身轻微颤动。随着有节奏的颤动,蝉的头部缓慢从外壳中褪出,然后是前肢,背部、翅膀。出壳的蝉色泽鲜亮,通体金黄,前爪微红,双翅泛着绿色光芒。我曾长久注视过蝉的一双眼睛,它们如此大而透明,闪闪发亮,仿佛怀有思想,你甚至想窥探一点它的想法,但你永远读不懂蝉心。生命的内涵和隐秘都藏在眼睛里,万物如此。

  脱壳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上半身脱离蝉壳后,蝉的身体开始向后仰,倒挂于外壳之上,双翼逐渐展开,在灯光照耀下,一只正在展翅羽化的蝉,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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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儿时的听蝉、捕蝉,到中年的忆蝉、观蝉,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来摆脱命运与乡土的联系,但命运又时时将我带往朝向乡土的回溯。每到夏天,挂满城市树梢的蝉鸣总是将时光唱成一溜烟的形状。我在这一溜烟里沉迷、感叹、追逐和怀想。

  人和蝉之间,或许存在着这样的关系:人负责遗忘,而蝉负责唤醒。人习惯于遗忘,而蝉沉迷于唤醒。蝉所唤醒的不仅仅是一个季节,还有与这个季节有关的所有生命意蕴和情感,甚至还包含了一些久远的让人无法捕捉的神秘内容和气息。在切近或者遥远的蝉鸣声里,你似乎听到童年过耳的风声,风里传来田野的呼唤,传来豆荚爆裂的回响和某个夏日中出于莽撞踏过荆棘的疼痛。

  七月中旬左右,出土的蝉日益减少,渐至于无,海棠树叶也几乎落尽。静坐林中,偶尔能听到一两只蝉悠长的悲鸣。没有了树叶的掩护,蝉更容易成为鸟儿的捕猎对象。在蝉的世界里,生命的繁华已过,逐渐转向下半场。它们在高歌之余,将卵注入树枝,并借助树枝的萎落,将下一代生命藏进泥土,等待若干年后新生。

  蝉在地下的生命其实更加长久,少则三到五年,长则十年,这些以树木根汁为食的微小生灵,经过漫长的生命酝酿,才能获得破土羽化的机会,而夏日的一季喧哗,则是它们全身心投入的能量释放。我曾迷惑于海棠树下的蝉踪为何如此密集。细思之后的答案其实简单,这片海棠林种植日久,超过了我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时间,足以庇护几代蝉的繁衍和我对几个春天所见的海棠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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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了蝉蜕之谜的我,将一次次在秋天来临之际期待又一个夏日的来临,一次次在遗忘之中等待蝉的唤醒。那些脱壳之后鲜亮的生命,也会一再赋予我新的启示。在中国古人眼里,蝉是生命复活和重生的象征,为了追求虚妄的永生,他们往往会在故去的人口中放入一只玉蝉,希望生命像蝉一样能够重新获得生机。

  哪有永恒的存在?只有永恒的希望。铭刻在青铜器上的蝉,早已随同泥土凝结为一种信仰的符号。“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被诗人带进诗歌的蝉咏,或许还将长久进入人们的情感视野,让沉溺悲欢的心灵一次次受到震颤。

  要我选择的话,我更喜欢《诗经》中的蝉。《诗经》中的蝉无关生死,没有寄托的沉重和隐喻的曲折,只和美有关。“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螓,是蝉的一种,因为额头方广而有文采,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螓首和美目,让我想起灯光下所见蝉的额头和眼睛。多么丰富而美妙的联想。生活在诗经年代的人们,要拥有怎样对自然的洞彻和对生灵的观照,才能够吟咏出这样的诗句,

  几乎所有的美,都出于虔诚的体察和洞悉。在林下追寻蝉踪的时光里,我破除了与蝉之间长达几十年的隔膜,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内心的澄净。暮色越来越浓,有时月光明亮的城市一隅,因为与蝉的对视,我和那些在灯光下喧哗、在街道上奔忙、在小路上散步的人有了清晰的界限。有时,我也会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刚刚羽化的蝉,带着欣喜和自由飞出那片落叶纷纷的海棠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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