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幻像

小巷幻像

“孤独宛如月亮”浮上脑海时，他想到一条异乡小巷。
怀着惊奇走进那条小巷，在黑白墙壁与人影的光中，他觉得身体穿过了它们，聚集了光和风的一场演奏。
墙上的壁画和大理石地面，更真切起来，而那些敞开木门的店铺里，看上去古老的器物，仿佛说着一些关于时间的话语。那一切让他内心的通道突然变得又宽又长起来。
它们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打开了他。“我没有辜负这一次从夏天的逃离。”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让自己觉得那是一次冒险行为。”一个在想象中充满蛊惑的城市，是值得为它付出的。他感受到一种激情和力量在内心涌动出来的潮水，近乎将他淹没在一片蔚蓝的大海里。
这个传说中的城市，被一个人在文字和话语中描述过。现在，它成为眼睛的可视之物。那些长在街边的树都具体而高大，像一个个具有异样色彩的符号。他穿过几条街道，终于找到在地图上标注过的那条小巷。
站在小巷入口，将暮未暮，灯光亮了，青砖被缝隙涂抹上的白色链接起来，那本身就是一张简明的时间画。日暮滑向完全属于灯的街市时，他正站小巷出口处的石柱子旁边。灰白色的柱子，光滑得令人惊讶。有人靠着它在照相，他快速躲闪开来。他瞄了一眼，石柱子成为了许多人的凭籍之处。从西边天空降落过来的红色的光，笼罩着那儿，仿佛时间深处的一个幻觉。
这个时刻，坐在街角一条石凳上的男人，拉起了二胡。那音符在流动。他惊讶于文字描述的画面在这一刻出现。他惊觉细雨落了下来，拉着二胡的男人毫无所感，那雨声在树叶上敲打出噼啪之声。
他记住了雨，雨声消融在二胡的音符里。音符里走出来一位好姑娘。在灯光下，男人的脸充满了光辉，流溢着无限向往之色。他看到男人沉醉于心中的好姑娘。他深陷的眼窝，旁若无人的沉迷，深深打动了他。站在那儿，听完那首歌，他缓缓拐入小巷。
小巷两边地面上摆放的许多玉石、字画，一些工艺品具有了无比丰富的时间表情。他蹲在地上，买了一本字画集。从包里掏出笔，签上时间地名，以证实他存在这一刻的非虚幻性。
之前，他逃出过终日在阴影中的一条泥土小巷，那阴暗潮湿的墙体像一道屏障从南面遮住了整条巷子，而泥土地上，黑绿的草像在沼泽里生长，简直是一种疯狂的姿态。每次走过那儿，就觉得自己也是野生群体中的一个。
草侵入窄窄路面，覆盖住脚步经过的地方，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他觉得荒草丛生之地，吞没了他。他被自然生灵谋杀在一个黑暗而毫无人迹的地方。
逃离小巷的念头，一直横亘在内心。几年后，那条小巷从他生活里消失。那一场旷日持久的梦，被时间截停在某个时刻。他反身到那儿，看望过去，印证一个人的逃离，来自于那种外部环境的压迫。
那个小巷荒凉到一片原始。“那真是一个人的牢笼啊。”他想，那一个个夜晚，他像一只鸟觅食，像一只猫流浪，逡巡着小巷里的黑夜。“为什么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走过那个小巷呢？那些早先的邻居都去了什么地方？”在那无尽的空旷和渺远里，他觉得小巷在每一个夜晚抓牢了他，像地面的草抓着那些泥土，他的内心在夜晚疯长出一片巨大的荒草摊。
整个夏天许多东西都在腐烂，许多不明原因死亡的动物尸体，横陈其间，而青草的气息是浓烈的，让他感觉到死亡被掩盖的真相。日子久了，那些气息便在植物气息的裹挟里，消失在天空中。
唯一轮挂在高空的圆月，能让人获得拯救。它召唤来少年，那遥远乡村天空的圆月。他常有错觉：外部的一切变得喧嚣沸腾时，这里安静得像一个古老的非人间。他藏身于此，觉醒到时间拖拽他的荒谬，他就又热泪盈眶。
几年后他到达异地城市的这个小巷。它变成怀念里的古老驿站。“你是一个过客，只属于一场回忆。”背后，那个残酷的声音还在说：“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当回忆成为一地徒然的月光，他带着幻境现实两重天的觉醒，离开异乡小巷，一如不久之后，离开那个属于他的泥土小巷。
当真的逃离来临，他意识到是在割断一个和他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房屋给予他的记忆影像，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那真是一场轰然倒塌声，他几乎感受到身体的摇摇欲坠。一个人从年轻走到了中年，他要把岁月附属物，完全摘除掉，就像试图清空内心的记忆，那行为会发出悲怆之声，让灵魂和肉体同时产生一种绝响。
一个幻觉的城市，一条过客的小巷和另一条逃离的小巷，构成一种错位的困境。当他在第三方生存下来后，那条幻境小巷被写进一篇文章。异乡的城市与小巷，像一次死而复生，在暗夜中，那条小巷连接着一个无法抵达的过去。
那么，就以虚幻之梦，来满足一次巨大的失落。异乡的小巷像一个虚拟的拥抱。身体坠入温柔而清晰的幻境里，一双手在伸向他，一团柔软的光芒环抱着他虚弱的身体。
他终于觉得，一切都变成了荒原。躲在回忆中，面色苍白，热血洒在了浮于空中的一条虚幻小巷中。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年轻人，一直保留着最初的记忆，关于小巷通向记忆那头一座新房屋的模样。他无法抵挡一寸一寸的时光风雨剥蚀了房屋，改变了他的人世，也让一条小巷荒废在现实之中。
那条泥土条小巷，在身体下陷落，他几乎被它的荒芜淹没，而就在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了小巷上空的园月。那是多大的一种虚幻啊，他的孤独油然而生。孤独作为月亮的光辉，又照耀了他的内心，那是世界赐予他的唯一光亮。
“我是被那光引诱者来到这儿的。我在神的偶然之中，如水漫过小巷的人世。”
现在，小巷的历史永久消失了。许多事情从巷子里沉默又新生。他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梦想着一条新的通道。就像他小时候，爬上一棵树，想着无限靠近天空的月亮。他内心伸出一双手，要死死地抓住那些藤蔓的姿影。
2019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