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复调
2021-12-23叙事散文川媚
我从来不轻易说四月。说四月的时候,请原谅我语气平淡,情绪低落。四月也是鲜花和飞鸟的月份,这我知道。四月的美好,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我总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是为知识的,所以四月对于我,只是大学时读到的一句诗:“四月是悲惨的月份。”文学真是奇妙,把……
我从来不轻易说四月。说四月的时候,请原谅我语气平淡,情绪低落。 四月也是鲜花和飞鸟的月份,这我知道。四月的美好,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我总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是为知识的,所以四月对于我,只是大学时读到的一句诗:“四月是悲惨的月份。”文学真是奇妙,把人心引入他途,别人所体验过的悲喜,你都要一一去经验,而且是从思想再到生活。我只能说,这是我的宿命。 四月暮春,进一步地绿肥红瘦,并非比三月初春那桃红柳绿更可悲。初春可不是天天阳光,它如同一个人的青春期,充满转折的可能,充满欢笑和哭泣。一个人在那期间,沉迷或者觉醒,寻找自我或者重建自我。 让我先说说初春吧。 初春对于多情的诗人,是数不清的人面和“灼灼其华”的桃花。初春对于一颗孤寂的心,却不是浪漫,而是不堪忍受的险境。 一场梧桐雨,风狂雨斜,枝横柯断,如魔幻电影,触目心惊。 梧桐如巨人,分列街两边。枝柯交缠,大叶遮天,长成街顶的天然穹窿、城市的阴凉隧道。梧桐树如家族祠堂里的老奶奶般安静,如老奶奶被过掉了的日子般多子。它们高高地悬挂着形如荔枝却无法入口的小果子。那没有水份毫无使用价值的果子,竟然自带精密的结构。每一个果子都带着数不清的缨珞的刀子,状似微型红缨枪。每一个果子精密的结构都充满阴谋气息和危险感觉,摸一摸就浑身战栗,似乎手指已经中枪,身上会起鸡皮疙瘩。梧桐树裹挟着初春的风雨,集成一股突然的暴动的力量,挟着自己的秘密武器,投出它果子里面密集的箭矢,投出它足以使人致盲的红缨枪。我把头像纤夫一样低下去,眼睛像猫一样眯起来,躲着那些果子里投出的暗箭,骑车冲过梧桐树下的枪林弹雨。 梧桐雨是我的青春期记忆。大约有十年时间,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初春,都感觉自己的心,在风雨中变得迷茫而狂乱;感觉自己眼睛向内,燃烧着别人无法察觉的忧郁和怨怒。
风狂雨骤的初春实在难捱。自由意志已经剥蚀殆尽,生活的战场激战正酣,但是我像一个高贵的神灵,洞穿了生活中的一切明与暗的真理,看到狂风暴雨中的梧桐树,正在与风雨的交战中脱胎换骨。我拼命保持猫儿一样的驯顺——那是平静如水的表相,那是时光雕琢的教养,但是梧桐雨却使我紧张兮兮,有些神经质,某些总在抑制的感情,几乎一触即发。 年轻时候倔强的我在心里颠倒了许多事实。初春的风雨,似乎比社会的风雨更能使人改变心性。一个女孩子可以变成柳枝上温柔美丽的飞絮,也可以变成背负着箭矢的梧桐果子。女人必须是生活的斗士,没有人来引领女人成为神。我活在女性的理想之中。与生俱来的善良和高贵心性,使女人即便在成为受害者的时候,也会自觉体谅施虐者的愤怒。知识把一种高贵的卑微感带到我心中,心灵不可救药地落入想象的苦难和思想的圈套之中。我那时常说,我应该成为诗人,因为我有愤怒。思想其实是逻辑的圈套。我总想用一生去追求什么,其实更想用一生去挣脱什么。
愤怒有一天消失了,诗人还没有炼成。我在十年前,搬离了梧桐街。
初春,是我的荆棘丛林!四月,是诗人艾略特的心上荆棘! 四月是属于艾略特的,属于林徽因的,我从不说四月。四月在我心里,像梧桐的新叶一样平静。梧桐的新叶,已在初春狂乱风雨后的数十个日夜里,繁花般生长起来,填满了每一个枝桠。
艾略特的四月,是被诅咒的四月:“四月是悲惨的月份,它孕育着丁香。”四月的土地,是“死去的土地”,那上面生长着葬礼和死亡。死亡没有季节:春天万物生长,死亡也在生长。四月荒野中雪霰一样簌簌坠落的白色女贞花,仿佛是应和着艾略特心上的葬礼:“去年你栽在你花园里的那具尸体,开始发芽了没有?今年会开花吗?” 林徽因却妙手回春,用更加精短的一句爱情诗,把艾略特死去的四月救活转来。“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多美!多么深入人心!谁心上有这样一个“你”,便有这样一个“人间的四月天”。即便如此吧,四月天是短暂的,爱情原本就无法超越或遮蔽死亡,一个人如果是一枚硬币,爱和死,就是硬币的两面。死亡到来了,就永远存在,死亡永远存在于生者的世界。
人都喜欢猜谜,喜欢非理性的东西。平和只能流于平庸。我喜欢让人耳目一新的词汇,当然还有诗句。“四月是悲惨的月份,它孕育着丁香”,对于审美的灵魂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如果说成“四月是可爱的月份,它孕育着丁香”,会不会因为它的平顺,而落入平庸,永远湮没于人类诗歌史呢?
艾略特用那词语陡峭的四月诗,把自己的忧郁气质镌刻在欧美诗歌的丰碑上。“悲惨”这个词,是诗人扔下的一颗石子,它没有无端沉没,它带着声响——嘶喊或者嚎叫,带着涟漪般无尽的爱的回想。
爱也是可贵的,它的可贵就在于它不长久,像四月一样转瞬即逝。强烈的感情,总不能持久。感情被过度消耗,很快会心如止水。一定会有一天,我就是想到“四月是悲惨的月份”,也感觉不到“悲惨”:也许生活会教人超越知识,超脱情感。只是,这样的过程,漫长像要一生。
时代赐予我的,不仅有知识的敏感,也有生活的敏感—— 在这四月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浮着两个字。先是毫不迟疑的“馥郁”,然后是含羞带怯的“喷香”。“喷香”这个词里有生活:阳台上的茉莉花,街面上的金银花,全都吹着银色的喇叭,喷着香气呢。阳台或庭院,山野或城市,香花不能太多太密集了,各样的香气一掺和,恐怕就不那么单纯和美妙了。
古城的槐花早开了,轩窗对雪影,耳目尽馨香,想想便心旌摇曳。游历在古城的人有福了!四月里,你像那些兴奋得嘤嘤嗡嗡的蜜蜂,饱吸了一种香味,又跌进另一种香味。槐花香,茉莉花香,女贞花香,金银花香,来得不分先后,从山野到街巷,从仲春到暮春,连昼带夜,花香弥漫。
四月不单有香,也还有色。无香的花往往艳丽迷人,并且广有天地,开得任性夸张,铺天盖地。十里江堤笼紫云,今春添上绯红色。三角梅红紫相间,绕江而开。古城戴个大大的花环,想象中就是个卖俏的少女。 我说过我从不说四月,但是文章还没写完,却翻出一首四月诗的初稿。我想起这是一首生日歌,名字叫《四月百合》。 默不作声,随风摇摆
大地上的花儿没有我的那些顾虑
空气、温度、湿度,一切都要刚刚好
老天都没法满足所有的小草和芽苞
芽苞没有打开自己的机会
百合的芽苞就像见不到阳光的龋齿
从花瓶上面岩石一般轰然滚落
我也有两个世界
一个是多梦的阳光的草地
一个是火柴匣子似的房子
我每天辗转于两个世界
最好白天是后一个
——夜晚是前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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