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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朝南小巷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大街空旷,只剩下队列严整齐步行进的阳光。阳光的阵列顺着街道的北侧缓缓行进,连绵逶迤,边走边找它们能够停下来喘口气的地方。夏末秋初,疲惫不堪的阳光斜下了身子。它们打听到,有一个空旷且蛮荒的地方,处在遥远的北方。那些高度驯化但相互欺凌的阳光,好……

  大街空旷,只剩下队列严整齐步行进的阳光。

阳光的阵列顺着街道的北侧缓缓行进,连绵逶迤,边走边找它们能够停下来喘口气的地方。夏末秋初,疲惫不堪的阳光斜下了身子。它们打听到,有一个空旷且蛮荒的地方,处在遥远的北方。那些高度驯化但相互欺凌的阳光,好像行走了一个世纪都没有找到方向,很累了,行进得像一帮行尸一样。听说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它们瞬间死灰复燃一般,气焰嚣张,像一大群穷凶极恶的草原狼。

一些阳光不想去那个野火燃烧的地方。它们发现了一条小径。那是从大街南侧向南伸展出去的一条小巷。阳光阵列中乡愁太重的那一小部分,从那条小巷开始逃亡。出于相同精神原因,我与那条小巷和逃逸阳光的相遇纯属偶然,受到启发之后,我就认为我和小巷以及从此逃亡的阳光有着相同的命运。我先是身不由己跻身其中,后来便是心甘情愿,跟随那些阳光,拐向城市的南方,拐向故乡的方向。离开大街,就像离开阳光的集中营;进入小巷,就像朝着遥远的故乡,快乐启程。

我很满意还有这样一些阳光与我一样不入大流。在繁华的地方,我总是孤独的,但一迈入充满逃亡意味的岑寂小巷,我的心里就瞬间涌起想交朋友的强烈愿望。我却不会在小巷里停留。我每次这样步入小巷,都是毫不迟疑地快速通过,连那里的空气都不想多吸一点;有一种意识在我脑海里涌动:我脱逃之后的去向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逃亡的路上。不是因为浑浊或恶臭,只是很不喜欢那里而已。太旧,太乱,太矮小,太阴暗,那条小巷,是容光焕发的城市至今无法治愈的一条疤痕。这个城里的人们,谁都知道它终将被替换或更新,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像消除这世上所有难以消除的丑恶,要想让那条小巷排尽病痛之血,长出健康之筋骨肌肉,从停滞的历史中跨入城市的今天,小巷,以及热爱新潮城市的人们,都要耐心等候。

在这个平凡得经常被居住其中的人们遗忘的小城,其实一直有这样一条朝南的小巷,它一直以自己的顽固与陈旧,漠视阳光灿烂的北方。当我发现一些阳光从那里快乐逃亡,在许多无法脱离生活大流的人们,小巷还是小巷,但在我,小巷是一个起点,它通向自由的方向。

小巷里的房屋都像文物一样古老,都像废物一样廉价。但由于那些廉价的产业都蹲踞在城市的寸金之地,如今又赶上持续增值的时候,生活和时光一并将小巷打造成谁都不好招惹的无赖或恶棍——那些房屋的业主们,被他们深藏不露的算计之心织成的贪欲之网牢牢困住了,每当我从那里快速通过,总能从不经意的乜斜中获得一些奇怪的信息:歪斜的门洞和窗口里游动着人影,他们好像都有一张五彩蜘蛛的肚皮一样令人生畏的脸庞。暴富之心过于急迫的城市,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希望那些像极了历朝历代遗老遗少的居民们,肉体和灵魂尽快同时到达现在,尽快回心转意,早一些见好就收,搬到别处去晒太阳或者去乘凉,让这里变得就像城市的崭新皮肤一样光洁平整,高大鲜亮。但这些事情至今没有发生。五彩蜘蛛一样的人们总有很好的耐心。他们习惯了这里的霉腐阴暗。他们没有从那张大网上捕获理想中更大的猎物,他们愿意继续在那里等。多年以来,隆冬季节的午后,此地常有失去时代感的阳光,他们会在街边搁张小凳晒太阳;炎炎苦夏的午后,此地常有来路不明的凉风,他们会在街边放把躺椅,带着弥留之际才有的安详,安静地乘凉。他们总能在不同的季节里,发现并高效利用小巷,也用相当的机巧之心取舍那里的阳光。他们太注重实用,太迂腐,他们无法看到阳光从这里逃亡的另一种盛况。

以前,我不喜欢这条小巷,但有时候我又贪图回家的近路,必然违心地走一遭。一路上差不多是屏住呼吸的。但在这个阳光暴烈的秋天,我于无意间发现,这条小巷竟然是一些不入大流的阳光的逃亡之路的时候,我大喜过望!我原谅了小巷的贪婪和丑陋,也原谅了它的愚顽和陈腐,我为终于找到质疑暴烈阳光的现实证据而高兴,也为暴烈阳光师之所处的大街有这样一道可供逃逸的裂口而欢欣鼓舞。秋天,午后,阳光在巷子里逗留的时间很长很长——当然,那是从那里逃亡的阳光越来越多的缘故。每当我从火烧火燎的街上往家里赶,而正好想起或看见那条巷子的时候,我必然折身进入,把暴烈的阳光让给热爱繁华并充满雄心壮志的人们,也把宽阔的人行道让给喜欢扎堆儿围观的行人,也留给严密监视城管动向而见缝插针的小贩。

走出巷子,我常常有走出了城市的错觉,虽然巷子尽头不远处,就是我的居所;而巷子,依然处于城市的中央。那条巷子仿佛有一种古老而强大的魔力,我走出之后,许久许久,心里都会荡漾着苍凉辽远的情愫。好像我在那条巷子里实现了时间回溯,从小巷的霉腐阴暗开始,回经它的繁盛年代,回经它的村落时光;回经它的结草为庐,回经它的茹毛饮血穴居野处,并于此时此处停下,让时光重新正常流淌。一年还是三百六十天,扰动四季的还是雨雪风霜。阳光和阳光下的人们从来都被征召,从来都被集结。阳光所在之处都是师之所处,阳光所经之途,都是大军所行之路。人居于庐,兽居于穴;人各有土,兽各有食,是葬身之土和率兽而食。世间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就连死亡的仪式,都不是隆重的……

这种神游很快让我生出无力感来,我必然屡屡回顾小巷的出口,仿佛要找回我在神思远游时丢失的朋友;朋友们都来自久经阳光阵列长期践踏的城市大街,但在这个初秋,他们与我开始同属于这条幽寂的小巷。成功逃亡是命运中最幸福的事情。我于内心,和走向大逃亡的阳光一起欢呼,欢呼我们终于有共同的机会逃脱统领阳光的雄霸之手。投身南向的宁静与安闲,那简直是投身神来之境。想象中,一路上,我终于有几个常常可以谈论自由的朋友。我们鼓励顺利逃亡的阳光继续分流。我告诉它们,直到分离成一盏盏独照一家一户的灯,从此不再受普遍光照的蒙蔽和欺骗,不再受普遍阳光的掠夺和奴役,不再受恐吓与胁迫,不再交出自己的尊严、权利与理想,去换取猛兽环屋的困境。要记住,只有每个人都是一盏独立的灯,才能把黑夜照得千疮百孔。在各自的光亮里,人人才会看到彼此,世间才会出现孤灯汇成的灿烂星河。每一只萤火虫,都没有创造阳光盛事的义务。发出自己的光,走在自己的路上,在无数独立的灯光之河里自由燃烧自由移动,发出独自光亮和喘息之声的活物,才有机会变得强大。在人人相互照亮的地方,没有灯盏会熄灭,也不会有人无故走失。在阳光阵容强大的街上,“我们”是绝对义务,而“我”就是一种罪名!一个人的灵魂,只能点亮在他自己的灯光里,并且,所有独立的,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灯,是不会获罪的。

我灵魂中深藏不露的良善丑恶,在自己的孤独里毕露无遗,朋友们在他们全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和地方,一一站起,一一发出自己的声音,完全现出让自己的天使战胜自己的恶魔的模样。我和朋友们常说,贫穷且怯懦的人们总要寻找能给自己壮胆的超大群落,而孤独到强大的人,总在寻找更加孤独的人。在最深的孤独之中,孤独的人像钻石一样璀璨且坚硬;在最热闹的人群中,人人都像石墨一样暗淡且扁平。

那条巷子,保留了这个城市最古老的样子。一座座晦暗倾斜的四合院紧紧挤在一起,密不透风,保留着城市最后的脆弱与贪婪之心,也是蛛网一般周密而阴暗的心。那些不幸的心灵,背负着古老的苦难,一直都在兴趣十足地合纵连横。每至秋天,发生在巷子里的大逃亡事件,那些观赏阳光的人们看不懂。我常从巷子里走过,在我,他们都是陌生人。

回家的方向,也是朝南的方向。我越来越感到惬意了,在阳光之海中遭逢不幸的人们,应该从蒙骗又奴役他们的阳光苦海中上岸了,而岸的方向,就是朝南的方向。

又到秋天。黄昏时分,阳光专注地照射着北方。当大街上,晚风为阳光收容,把掉队的阳光,吹回到远去的阳光阵列的时候,也是幡然醒悟的阳光大逃亡暂时结束的时候。充斥小巷的,是追逃至此,但一无所获的风。风吹来的时候,带来大片大片的积雨云。

时光回溯之旅,我无法完成,它断绝在我有限的想象之中。但当我跟随一部分阳光走完小巷那段逃亡之路,临近家门的时候,我总会感到,我已经,或者我终于,回到我一直钟爱的南方。我好像回到南国水乡某一个小镇。有人告诉我:但能回到南方的人,他所有的不幸,都要结束了。

我坦然一笑,表示美好的祈愿不一定那么灵验。但我笑容的另一层意思是说,凡是所有想过逃亡的人,他们的心思里,追求自由幸福的起点,出现了。


  2019-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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