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2020-09-17抒情散文楚耘
伯父楚耘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叫醒,小英子,小英子,快起来,咱去接你大伯,你大伯回来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初秋时节,家乡遭遇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退去不久,一切都在恢复之中。顶着满天星斗,我和父母亲去村南接伯父,脚下的村道因洪水浸泡
伯父楚耘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叫醒,小英子,小英子,快起来,咱去接你大伯,你大伯回来了!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初秋时节,家乡遭遇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退去不久,一切都在恢复之中。
顶着满天星斗,我和父母亲去村南接伯父,脚下的村道因洪水浸泡,软了吧唧的还没有全干,走在上面,如同踩在棉花上。这时,不远处有三、四个人影向我们走来。走到近前,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蹲下身将我抱起,嘴里不停地说,西英,西英,看伯伯给你买什么了。话音未落,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已经放到我手心里,接着一把糖果装进我前包的口袋。圆乎乎的东西是一个有黄、绿、红三色云状图案的皮球——这是我童年的第一个玩具,玩了好长时间。
洪水淹没村庄的时候,伯父还在外面,水退了就紧着回来看奶奶和我们。伯父常年在船上漂泊,在滏阳河上游邯郸一带的水面上使船。伯父单身,过年的时候,别人回家与亲人团聚,留下他看船。因为每年他都是那条船的留守人,伯父就有了一个绰号:“跑不了(liao)”。
“文革”开始不久,村里几条跑外的大船都返回家乡,底朝天扣在澧河两岸,伯父也回生产队劳动了。
那天下午,我和母亲给姥娘家送一袋面,父亲是生产队长,忙着给社员安排活去了。伯父帮我们拉着地排子车,从村北岗下坡,因坡陡没控制好,被车把撞破了腿,看见伯父鲜血淋淋的伤口,我感觉像闯了大祸,心里好怕好怕。母亲催伯父去上药,他满不在乎地从地上抓起一把细土按在伤口上说,不碍事,你们去吧,路上慢点。
有人给伯父提亲的时候,他已经50多岁了。女人的丈夫和伯父是一条船上的伙计,六三年大水淹死了,留下一双儿女。两人都乐意,伯父经常帮着孤儿寡母的做些活计。这样拖了有两三年时间吧,也没成,许是碍于女方大女大儿的缘故吧。后来,倒是一个矮个子小脚女人成了我大娘。她原来的老伴,在家排行老三,因腿脚不便,村人都叫他“三歪歪”,那会儿,村里还不像文革以后管得那么紧,生产队里的活干不了,老伴便走街串巷卖杂面、烧饼,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结婚前说好了,等她百年之后,还和原来的老伴葬在一起。
大娘也是苦命人。她和老伴虽未生育,却儿女双全。膝下有哑巴闺女和不识数的儿子。她去赶集,遇见一个撇腔拿调的男人,将背上的麻袋塞给她说,大姐,你帮我看下。就一头钻进青纱帐里。她以为那人很快回来,就在哪等,等啊等,直到麻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伴去附近的村庄做生意,回来的路上,有个两三岁的男孩,一直跟在身边,他想,莫不是孩子迷路了?便焦急地大声喊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呀——”喊了半天,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人应声。等到日落西山,也没人来找孩子,只好领回家来。两个孩子都是被狠心的父母抛弃的,抛得那么心安理得!大娘和老伴无怨无悔地将两个苦命孩子宝贝疙瘩似的养大成人。哑巴结婚生了三个儿子,不识数的弟弟终身未婚。
伯父结婚后,哑巴的孩子还小,他常常步行十多里地给他们送吃送喝,帮着料理农活。不识数的儿子,懒散惯了,脑瓜也不灵醒。高兴了去生产队出工,不高兴了就撂挑子不干了。气得大娘追着儿子又骂又打,也无济于事。伯父劝大娘,孩子累了就让他歇两天,农业社的活,啥时候也干不完。伯父常年在队里辛勤劳作,哪个社员也没他挣的工分多。
炎炎夏日,他从不歇晌。吃过午饭,拿起镰刀和绳子,就奔河西的高粱地或谷田里拔野麻、割草去了,拔来一捆捆小麻,沤在村西大坑里,等麻“沤熟”了,拉到坑边的柳树荫凉里,拨下麻披,洗净晒干,搓成麻绳,卖给常年打秫秸箔的人。干草交给生产队,或给钱或记工分,队里的牲口一个冬天需要很多草料。冬日农闲,伯父去地里拾柴禾,家里总是堆着高高的柴垛,他家从没烧过煤炭。
伯父喜欢逮鱼,不时去河里捞些鱼虾,除自己饱口福外,还可以换钱。有一次,我和伯父去抬鱼,河水不是很深,刚没过膝盖。伯父让我走在靠河边的一侧,他在河里边,爷俩各执网杆,张开鱼网,使其贴着河底,慢慢前行。伯父不时抬起脚来向网里踢水,走着走着,伯父说,快往出抬!我急向河边走,伯父也快步跟了上来,两人齐用力,将鱼网翻扣在河坡上,一条半尺长的红鲤鱼心有不甘地在网里跳个不停,把网儿顶起老高,我好高兴!原来,伯父踢水是在向网里赶鱼呢。
上初中那年,公社中学勤工俭学,要求每个学生交50斤干草。我给自家饲养的羊和兔割过草,心想,这有何难?周日中午,我跟伯父去割草,开始他不同意,说天太热,我执意要去,只好带上我。那天去的是一块谷子地,很大一块谷田被两边的红、白高粱地夹在中间,透不进风来。烈日照在谷田里,金灿灿一片,长长的谷穗低着头像害羞的少女。谷田的垄沟上长满茂盛的蔓子草,蝈蝈们在这里那里引吭高歌,我哪还有心思割草,只顾跑着捉蝈蝈了。我折腾得满头大汗,一只蝈蝈也没逮着,还被咬了手指,真没劲!还是割草吧,割了一会儿又该回家了——伯父还要去队里出工。他背着一大捆青草和些野麻,我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走着走着,他忽然止步,闪电般伸出手来在道旁的高粱稞上一拈,一只碧绿的蝈蝈已然捏在他拇指食指间,我欢跳起来!伯父劈下一根窄窄的席眉子将蝈蝈固定在一根秸秆上,递给我。他笑着说,西英,别发愁,校里要干草的时候,大伯管够,给你送去。
恢复高考那年,我上了一所铁路学校,毕业从事机车乘务员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平时回不了家,父母亲人难见一面!过年的时候,铁路春运,我与“亲人团年”无缘,家的概念淡薄了,将思念藏在心中。
不久,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伯父经营农事,起早贪黑,勤谨操持,他把庄稼看成自己的孩子,爱到骨子里,伺候得无微不至。经他手打理的庄稼长势好,麦秋两季的收成都比别人家多。伯父去地里干活,总是背着一个粪筐,随身带把铁锨,回来捡些农家肥。发现哪的路段坑坑洼洼不好走了,他会跑很远的路,背来一筐筐土,把路垫好。走在平展展的村道上,人们啧啧连声的是对伯父的赞扬。
儿子的出生,给伯父带来莫大的欣喜。他一有功夫,就来和儿子玩,爷孙两个玩在一起,好不惬意。他每次来家,都拿些好吃的东西。不是水果就是点心或别的熟肉熟食,逢集的日子,从集上买来,平日里有大娘念佛时的进项或外孙孝敬的糕点食品。人还没进院,他就喊道:“济潇——济潇——快过来。”为赶时髦,我给儿子取单字为名,因他占“济”字辈,伯父总是这样叫他。潇儿听见喊声,早已欢快地跑了过来。小手用力掰开大爷爷的手,手掌心里是潇儿最喜欢吃的东西,每当这时,伯父就笑得十分开心。
村人过上了好日子,行好念佛的老善友们,在村西庙台上重修了大仙、二仙庙,农历的二月二十七至二十九是庙会时间,每逢过会,还有大戏上演——或是村人捐款,或是富家出钱。出嫁的闺女,各路亲戚朋友都来看戏。做小买卖的、卖百货零用、吃食的小商小贩,在戏台和仙庙周围摆摊设点,热闹非凡。中午,佛会还给善男信女们管顿斋饭。这个时候,伯父也忙起来,白天照应着做饭,晚上在庙台上守夜看管。
那次我调休回家,伯父病了。他说,没甚大事,过两天就好了,我也没在意。地里忙两天农活,走了趟亲戚,就该回单位上班了。走之前,我去看伯父,不几天的功夫,他明显的瘦了。大娘说,你大伯吃啥都没有胃口。我说,叫咱村茂金医生给看看,输输液,下次回来我给他钱。伯父艰难地笑了笑说:“西英,不用了。你走吧,再过半月我就好了。”
伯父殁了!接到电报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我连夜坐火车,倒汽车,次日上午赶回家中。细细算来,从我回单位那天到伯父病逝刚好15天时间!难道冥冥之中伯父已经知道了归期?
葬礼上,大娘家的哑巴姐姐和哥哥痛哭失声,几个外孙趴在地上,哭得拉不起来。我举着引魂幡走在队伍前面,于悲痛之中,我想起伯父给予我们两代人的亲情,更是痛悔不已!我一个在外工作的人,没能孝敬他老人家什么不说,我回家来,伯父病了,我都没有带他老人家去医院看看!
伯父逝后 “三天”那日,我和父亲、姐姐和大娘家的哥哥起了个绝早去上坟,没到跟前,就听到了痛切肺腑的哭声,大伯家的哑巴女儿和她的三个儿子跪在哪儿,坟前摆放着各样祭品“供献”,焚烧的纸钱早已变成一大堆灰烬,母子四人依然泪水涟涟。
村里好多人都梦见过我伯父,说他整日徜徉在大仙、二仙庙前,老人家满脸笑容,告诉乡亲,说他一点也不孤单,大仙、二仙叫他做了庙台的总管。每天都能看见乡亲们起早乱晚,忙这忙那,庙会时,还能和乡亲们看戏乐欢……
我不信鬼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以为这是家乡民风淳朴,“善有善报”的理念早已植根在父老乡亲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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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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