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辈子
2021-12-23叙事散文芳菲
那年,我带着父母在苏黎世大学植物园散步。路过绿植和鲜花编制成的拱门,我说,“爸爸妈妈,你们结婚五十年了,拍张照片作为金婚纪念吧。” 话音刚落,母亲刚刚还盛满笑意的脸忽地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哎,我这辈子。” 我沉默了。我明白,五……
那年,我带着父母在苏黎世大学植物园散步。路过绿植和鲜花编制成的拱门,我说,“爸爸妈妈,你们结婚五十年了,拍张照片作为金婚纪念吧。” 话音刚落,母亲刚刚还盛满笑意的脸忽地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哎,我这辈子。” 我沉默了。我明白,五十年啊,漫长的日子,母亲过的真不容易。
父亲名俊,长得确实帅气。小时候,家里开着自己的作坊,锦衣玉食,过着少爷惯有的生活。解放后,他参了军。在部队,也因为长相好,成为首长的警卫员。蹭着首长的车进进出出,颇为风光。那个时候,他的性格是平和的,快乐的。转业后,在战友的鼓动下去了北大荒。他从此脱胎换骨。少爷的手,拿起了镐头,铁锹、镰刀、铁锯乃至砌墙的工具。在荒野中与战友们一道,盖起了土坯房,开出了农田。
还是个姑娘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妹妹在面粉厂上班。经人介绍,见到了父亲。大约是父亲帅气的外表和实在的性格吸引了母亲,两个人很快确定了关系。母亲放弃了令人羡慕的面粉厂的工作,将小妹送回老家,婚后随父亲来到偏远的连队。
母亲能干,很快成为连队的菜班班长。新婚的甜蜜,母亲自然乐观的性格,给父亲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最初的日子,父亲对母亲可以说是惟命是从。一年后,大女儿的降生,更是给生活增添了数不尽的甜蜜。母亲接来小妹带女儿,父亲对小姨子也一如己出。
母亲已然想不起,父亲火爆的脾气是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最早的记忆里,不到三岁的我被小姨抱在手上,母亲端着一盘子白馒头从厨房走来,大概装多了,不小心掉了一个,父亲暴跳而起,一边谩骂,一边和母亲打在一起,从客厅打到厨房,小姨则将惊恐的我紧紧扣在怀里。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回家探望爷爷奶奶,然后,我知道了父亲暴脾气的来源,那是来自家族的遗传,爷爷也有着同样火爆的脾气,而奶奶,则以她大家闺秀的气度,沉默从容地为四个儿子搭建了一片平静的港湾。
父亲时不时地用他不经大脑的语言将母亲弄得遍体鳞伤。母亲的心渐渐变凉。然而,跟从未上过班的奶奶不同,母亲一年四季总是忙碌的工作。早晨很早出工,晚上很晚到家。照顾四个孩子吃了晚饭,还要去大礼堂开会。艰苦的工作与生活,带给母亲一身的病痛。风湿关节炎神经衰弱。从小,我就见她跟吃饭一样将大把的药往嘴里塞。一个星期天,快中午了母亲还没醒,小姨对我说,快把你妈摇醒,她昨晚多吃了几片安眠药。母亲没有空余的时间思考自己的情绪,她的情绪如同一缕青烟消散在日复一日的艰难岁月里。
孩子们渐渐长大,离家,有了自己的生活。父亲母亲两个人朝夕相处,父亲仍然不定期发脾气,母亲敏感的心在安逸的日子里渐渐复苏,她对父亲的臭脾气越来越难以忍受。可是,她知道,孩子们是渴望家庭和睦的,她扮演着一个好母亲的角色,为四个孩子撑着一个完整的家。
我对父亲说,年轻的时候我妈吃了很多苦,一生病痛,现在老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父亲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里会照顾她。” 我也就是一说,谁会真的指望到他呢。
迷恋京剧的父亲在日夜赶场两周后的一个清晨突然中风。父亲的身体底子好,在一个著名中医的调理下痊愈。少爷性情的父亲不会照顾自己,之后不久又数次中风。八十岁的他,老爷一般对七十五的母亲颐指气使。母亲每天做各种营养食品给他调理,倒好水让他喝。有时候母亲因为自己的病痛力不从心,怠慢了父亲,父亲便拄着拐杖,跑到阳台上大声吵闹,说母亲虐待他。这让母亲更加心灰意冷。
以前在哪里读过,“坏脾气就像在人的身体上钉钉子,即使拔出来也会留下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父亲对母亲的一次次伤害,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令母亲的心千疮百孔。
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受到最多父母的宠爱。我都40来岁了,父亲仍然叫我“乖乖”。小时候,父亲总是喜欢带着我去割草,开康拜因,打铁。我始终觉得父亲无所不能。对于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无法感同身受。
去年圣诞节前,父亲再次中风。这一次比较严重,他不能说话,不能进食,活动受限。弟弟每天下班都去照顾父亲。我趁圣诞假期飞回老家。
父亲坐在卧室的床上,插着鼻饲管。伸出手,看着我,却不能说话。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爸,我回了。”他拿起纸和笔,在本子上写,“一路辛苦了。” 父亲人称秀才,写字依然文绉绉的。我说没什么。他又写,“日子不好过。“ 我说,”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努力。“ 我定时用鼻饲管给他喝水,给他按摩身体。身高1米78的父亲,年轻的时候高大英俊挺拔强壮,如今却骨瘦如柴弱不禁风,让人不觉心酸落泪。
吃过晚餐,我给父亲擦了擦脸和手,端着盆子让他刷牙,然后,给他洗脚。我站在浴室门口问妈妈,爸爸的擦脚毛巾是哪条?妈妈吱吱唔唔说不出来,我拿了一条不算新的毛巾,问妈妈,她犹豫着说,大概就是这条吧。我也没有多问,就给父亲擦干脚,涂上护肤霜。
晚上睡到半夜,我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父亲被自己的痰呛住了。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说道,“他最近总是这样。” 我跳下床,跑到爸爸的卧室,将他扶起来拍背。等到他不咳嗽了,再扶着他躺下。反复几次,天也亮了。我问,“妈妈,你怎么不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有事也方便照顾。” 母亲说,“我害怕。”
第二天晚上,弟弟来的时候,告诉我哪一条是爸爸的毛巾。原来,我昨天拿的是他的洗脸毛巾。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子怨气,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父亲,两个人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以前母亲好像不是这样的。记得几年前,父亲因静脉曲张,小腿外侧溃烂。母亲耐心地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给他做药浴,敷药包扎,虽然反复了几次,终于成功治疗好了。至今再也没有犯过。那时候,母亲经常训斥父亲,父亲也只是笑笑,在我面前没见父亲发脾气。
因为洗脚毛巾一事,假期后面的日子,我变得沉默。沉默地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沉默地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早晨扶他起床,帮他洗漱,用鼻饲管给他喂水喂饭,闲下来就给他不停地按摩。父亲的情况渐渐好起来,鼻饲管取掉了,可以自己用勺子吃饭。我暗暗舒口气。心里仍是沉甸甸的。母亲不愿意照顾父亲,她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她一心一意要送父亲去护理院,她想出门游玩,她想释放自己。假期结束了,那天清晨,告别父母亲,我带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启程回到瑞士。
我跟老公谈了自己的郁闷。老公说,“他们的结婚更多的是为生活所迫,很难说有多少爱情的成分。你父亲的坏脾气,大概也将多年共同生活培养的亲情消磨殆尽。你应该理解你的母亲。”
母亲八十岁生日,妹妹带着她去厦门庆祝。在弟妹们的劝说下,父亲被送进小城最好的护理院。母亲游玩回来后,去护理院看望父亲,父亲又发脾气了,把门摔得哐哐响,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他在监狱里之类的话。人呐,总是喜欢将坏脾气砸向最亲近的人,却把谦和客气耐心宽容这些温暖的东西大方地送给陌生人。
五一节,妹妹回家看望母亲。她给母亲拍了几张照片发在群里。母亲穿着红鞋红衣服,在阳光下,笑颜如花。用小姨的话讲,像归国华侨,帅气漂亮的老太太。
下周末是母亲节。我忽然有些想通了。父亲如今住在养老院,护理员将饭菜端到他面前,照顾他洗漱,弟妹常去看望,推他出门活动。视频里,我看到父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样的生活,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而言,也挺好的。
我再次想起八年前母亲在苏黎世大学植物园说的话,“哎,我这辈子。” 她深深的叹息声犹在我耳边回响。是啊,母亲辛劳一生,是时候放松心情,享受悠闲自在的晚年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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