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缸
2021-12-23叙事散文香薰古琴
老缸前几天看到一幅油画《梦里老家》,画面上低矮的茅草房,两扇往里推的上了锁的木门,掉了灰皮的土坯墙边挂着两个发黄的老南瓜,一棵歪三扭四的落光了叶子的老榆树。这样的图画几乎是所有游子梦里的老家。让我心动的是窗台边静蹲着一口黑肚子白嘴唇的老缸。……
老缸
前几天看到一幅油画《梦里老家》,画面上低矮的茅草房,两扇往里推的上了锁的木门,掉了灰皮的土坯墙边挂着两个发黄的老南瓜,一棵歪三扭四的落光了叶子的老榆树。这样的图画几乎是所有游子梦里的老家。让我心动的是窗台边静蹲着一口黑肚子白嘴唇的老缸。 老缸是我梦里老家的代言人。 在黄土高原的老家,每年都有沿街叫卖成套的老缸的声音,大的套小的,最大的直径一米多,大约一人高。最小的直径不足一尺,高两尺左右。缸是一年四季都离不了的。闲置的屋里顺着墙一字摆开的是粮食缸,厨房里放的是面缸,屋外头窗台下是水缸,墙角蹲着的都是腌菜缸。缸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初夏,黄土高原的麦子在暖风里成熟,经过收割,碾打,扬场,晾晒后,那些在风里招摇的麦粒,被父亲在嘴里咬得嘎嘣一声,从屋顶上灌下来,蹲在老缸里马上变得乖巧安静。母亲会在老缸上贴一块红纸。上面写着“88”“89”等年份的字样。磨面粉要先吃陈麦子,年年以此类推。屋子小,缸有限,玉米等粗粮是不入缸的,装在麻袋里。只有豆类和棉油存放在较小的缸里面。遇到下雨天或者农闲,我母亲都会去存放粮食缸的屋子里待上半天。 我小时候没有自来水,需要到很远的井台挑水。井水甘冽,没有漂白粉,也不需要麦饭石净水器过滤,下地回来喝上一口甜到心肝里。家里洗衣做饭全凭窗台下那口水缸,水缸见底了,饭就没着落了。井台很高,井水大约一丈许。辘轳上的绳索绕满了,桶才能吊出地面。一担水挑回来要歇上三四次。父亲给我买了一对型号小的塑料桶,倒扣在水缸边。放学回来舀一瓢甘甜的井水喝上一顿,看见水缸里没有多少,就挑水去了。 秋收完了以后,地里的白菜、芥菜、萝卜长得碧绿嫩脆的,赶在霜降前挖出来。模样长得周正的土豆、萝卜、芥菜、白菜之类的待遇比较好,往往切掉根须。根须不切掉,它们太舒适就会不安分地发芽。放进地窖里,盖上一层泥土和玉米秸,暖暖地躺着。一冬天的蔬菜就有了。那些营养不良、长成歪瓜裂枣的,母亲熬上一锅花椒水,都是腌菜的原料。芥菜的叶子、白菜帮子,晾晒一番,切丝装进墙角的缸里,浇上热水,就是农家念念不忘、唇齿留香的浆水菜了。寒风刺骨的数九天,母亲从面缸里舀一碗半面,水缸里舀上一瓢水,把面擀成薄片,切成菱形。墙角的缸里掏出一碗酸菜和豆腐,浇上油泼辣子,这滋味要流口水了。 缸对于农家,是一份财产,是祖祖辈辈可以流传的家业。我记得因为一口缸,三婶跟我奶奶闹了好久,最后的结果是我奶奶从我母亲手里搬走了一口缸。我母亲为此难受了好久,那时候一口缸相当于存款和银行卡了。缸多的人家,说明光景殷实,儿子不愁娶到媳妇,闺女也不愁找婆家。 缸有陶、瓷、玻璃等,其中砂土烧制而成、内外皆有釉的陶缸在我老家叫做“瓮”,用法制作已经源远流长。司马光砸缸砸的就是水缸,司马光也是我们山西人。据记载,新石器时代就有陶片发现。这种装东西的陶器透气性好,存放粮食不会发霉,盛水可以多天不馊。缸在我老家用途广泛,在中国,已经是一种历史文化的象征。 记忆里我母亲弯着腰抓着水瓢从水缸里舀水,用一只残破的碗从面缸里舀面。无论田里多少农活,肩上的担子多重,她总是有更多的精力把缸装得满满的,在我们回到家里,变成热气腾腾饭菜,滋养着我们的童年。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这种记忆越来越远。母亲去世后,靠近县城的老家渐渐被城市吞没,生活的节奏一天天加快,日子来不及回味就大踏步走了。我吃的馒头已经没有儿时的麦香,超市里咸菜也是出奇的咸。浆水菜则是硬硬的,发黄,入口很是纠结。 再一次见到排成一字型的缸是去年。老家的屋子要拆了,被大片征收。那些闲置了多年的黑色的褐色的、大大小小的缸从屋子走出来,从墙角拽过来,从窗户底下抬过来。它们不分大小高低,排成排,空着肚子在阳光下低着头默无声息,像一群犯错的孩子。弟弟抡起铁锤问了一声:有人要吗? 紧接着“哐哐”击锤声,站立的几十年的缸瞬间倒地成了残片,水一样流在地上。推土机把这些碎片裹着泥土推到了垃圾堆。将要新建的楼房里没有太多的位置,它们待过的屋子将变成了装有天然气的厨房和淋浴的卫生间。那一年,村子每天都有砸缸的声音,垃圾堆上每天都有新倒的缸的残片。它们像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完成了冲锋陷阵的任务,在号角声里黯然离场。有没有人怀念一口缸的过去?在支付宝可以刷到带添加剂的面条,面包,馒头和八宝米的今天。 那天我特意留下两口双胞胎小缸,主人急不可待地问我能不能全要,热情地把两口缸送到我家。我把两口缸刷洗一番,白菜叶子,芥菜疙瘩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台架上。在阳光下搬出来案板,把这些蔬菜切成细丝,码在缸里,倒上一桶水,压上一块干净的河石。蔬菜咕嘟咕嘟地张开口喝着,没有几天就冒出了发酵的泡。那些芥菜疙瘩和萝卜泡在调料水里,封了口。两个小缸整齐地摆着窗台下,挺着浑圆的肚子,像失宠的物件回到了家。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学着祖祖辈辈的女人腌菜的样子,坐在缸边,回味那些与缸相伴的岁月。 缸,与很多走出记忆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怀。老胡同的瓦屋,屋后的榆树,暮归的牛羊……完成了我们对乡愁的概念。其实我们记忆里,还有一些缸一样的物品,承载着岁月里的苦辣酸甜,承载了祖辈父辈梦想和希望,渐渐走出了我们的记忆,成了历史,成了乡愁的一份子。我们在快节奏的时代,需要停下脚步,绕开喧嚣的灯光,打开那些带锁的记忆,品尝一下走远了的日子的味道。
前几天看到一幅油画《梦里老家》,画面上低矮的茅草房,两扇往里推的上了锁的木门,掉了灰皮的土坯墙边挂着两个发黄的老南瓜,一棵歪三扭四的落光了叶子的老榆树。这样的图画几乎是所有游子梦里的老家。让我心动的是窗台边静蹲着一口黑肚子白嘴唇的老缸。 老缸是我梦里老家的代言人。 在黄土高原的老家,每年都有沿街叫卖成套的老缸的声音,大的套小的,最大的直径一米多,大约一人高。最小的直径不足一尺,高两尺左右。缸是一年四季都离不了的。闲置的屋里顺着墙一字摆开的是粮食缸,厨房里放的是面缸,屋外头窗台下是水缸,墙角蹲着的都是腌菜缸。缸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初夏,黄土高原的麦子在暖风里成熟,经过收割,碾打,扬场,晾晒后,那些在风里招摇的麦粒,被父亲在嘴里咬得嘎嘣一声,从屋顶上灌下来,蹲在老缸里马上变得乖巧安静。母亲会在老缸上贴一块红纸。上面写着“88”“89”等年份的字样。磨面粉要先吃陈麦子,年年以此类推。屋子小,缸有限,玉米等粗粮是不入缸的,装在麻袋里。只有豆类和棉油存放在较小的缸里面。遇到下雨天或者农闲,我母亲都会去存放粮食缸的屋子里待上半天。 我小时候没有自来水,需要到很远的井台挑水。井水甘冽,没有漂白粉,也不需要麦饭石净水器过滤,下地回来喝上一口甜到心肝里。家里洗衣做饭全凭窗台下那口水缸,水缸见底了,饭就没着落了。井台很高,井水大约一丈许。辘轳上的绳索绕满了,桶才能吊出地面。一担水挑回来要歇上三四次。父亲给我买了一对型号小的塑料桶,倒扣在水缸边。放学回来舀一瓢甘甜的井水喝上一顿,看见水缸里没有多少,就挑水去了。 秋收完了以后,地里的白菜、芥菜、萝卜长得碧绿嫩脆的,赶在霜降前挖出来。模样长得周正的土豆、萝卜、芥菜、白菜之类的待遇比较好,往往切掉根须。根须不切掉,它们太舒适就会不安分地发芽。放进地窖里,盖上一层泥土和玉米秸,暖暖地躺着。一冬天的蔬菜就有了。那些营养不良、长成歪瓜裂枣的,母亲熬上一锅花椒水,都是腌菜的原料。芥菜的叶子、白菜帮子,晾晒一番,切丝装进墙角的缸里,浇上热水,就是农家念念不忘、唇齿留香的浆水菜了。寒风刺骨的数九天,母亲从面缸里舀一碗半面,水缸里舀上一瓢水,把面擀成薄片,切成菱形。墙角的缸里掏出一碗酸菜和豆腐,浇上油泼辣子,这滋味要流口水了。 缸对于农家,是一份财产,是祖祖辈辈可以流传的家业。我记得因为一口缸,三婶跟我奶奶闹了好久,最后的结果是我奶奶从我母亲手里搬走了一口缸。我母亲为此难受了好久,那时候一口缸相当于存款和银行卡了。缸多的人家,说明光景殷实,儿子不愁娶到媳妇,闺女也不愁找婆家。 缸有陶、瓷、玻璃等,其中砂土烧制而成、内外皆有釉的陶缸在我老家叫做“瓮”,用法制作已经源远流长。司马光砸缸砸的就是水缸,司马光也是我们山西人。据记载,新石器时代就有陶片发现。这种装东西的陶器透气性好,存放粮食不会发霉,盛水可以多天不馊。缸在我老家用途广泛,在中国,已经是一种历史文化的象征。 记忆里我母亲弯着腰抓着水瓢从水缸里舀水,用一只残破的碗从面缸里舀面。无论田里多少农活,肩上的担子多重,她总是有更多的精力把缸装得满满的,在我们回到家里,变成热气腾腾饭菜,滋养着我们的童年。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这种记忆越来越远。母亲去世后,靠近县城的老家渐渐被城市吞没,生活的节奏一天天加快,日子来不及回味就大踏步走了。我吃的馒头已经没有儿时的麦香,超市里咸菜也是出奇的咸。浆水菜则是硬硬的,发黄,入口很是纠结。 再一次见到排成一字型的缸是去年。老家的屋子要拆了,被大片征收。那些闲置了多年的黑色的褐色的、大大小小的缸从屋子走出来,从墙角拽过来,从窗户底下抬过来。它们不分大小高低,排成排,空着肚子在阳光下低着头默无声息,像一群犯错的孩子。弟弟抡起铁锤问了一声:有人要吗? 紧接着“哐哐”击锤声,站立的几十年的缸瞬间倒地成了残片,水一样流在地上。推土机把这些碎片裹着泥土推到了垃圾堆。将要新建的楼房里没有太多的位置,它们待过的屋子将变成了装有天然气的厨房和淋浴的卫生间。那一年,村子每天都有砸缸的声音,垃圾堆上每天都有新倒的缸的残片。它们像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完成了冲锋陷阵的任务,在号角声里黯然离场。有没有人怀念一口缸的过去?在支付宝可以刷到带添加剂的面条,面包,馒头和八宝米的今天。 那天我特意留下两口双胞胎小缸,主人急不可待地问我能不能全要,热情地把两口缸送到我家。我把两口缸刷洗一番,白菜叶子,芥菜疙瘩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台架上。在阳光下搬出来案板,把这些蔬菜切成细丝,码在缸里,倒上一桶水,压上一块干净的河石。蔬菜咕嘟咕嘟地张开口喝着,没有几天就冒出了发酵的泡。那些芥菜疙瘩和萝卜泡在调料水里,封了口。两个小缸整齐地摆着窗台下,挺着浑圆的肚子,像失宠的物件回到了家。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学着祖祖辈辈的女人腌菜的样子,坐在缸边,回味那些与缸相伴的岁月。 缸,与很多走出记忆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怀。老胡同的瓦屋,屋后的榆树,暮归的牛羊……完成了我们对乡愁的概念。其实我们记忆里,还有一些缸一样的物品,承载着岁月里的苦辣酸甜,承载了祖辈父辈梦想和希望,渐渐走出了我们的记忆,成了历史,成了乡愁的一份子。我们在快节奏的时代,需要停下脚步,绕开喧嚣的灯光,打开那些带锁的记忆,品尝一下走远了的日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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