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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乡

2021-12-23叙事散文房子
原乡一往身后看,他陷入一片模糊的森林,而朝前看,一条神秘的小道在延伸。这是意识之境,时间变幻出来的。他追随隐形之物。那片森林之地,仿佛尘埃落定,只是再去看时,淹没在一片泥土、水与天空交织的光斑中。树和草在走路,空中云朵,沿着家乡的一条线路,……

   原乡            一

  往身后看,他陷入一片模糊的森林,而朝前看,一条神秘的小道在延伸。
  这是意识之境,时间变幻出来的。他追随隐形之物。那片森林之地,仿佛尘埃落定,只是再去看时,淹没在一片泥土、水与天空交织的光斑中。树和草在走路,空中云朵,沿着家乡的一条线路,走到镜子一样的地方。
  另一个维度里,一个人在家门口站立着,远眺一条道路的前方:“她可以看到家乡吗?看到他在的地方吗?”他陷入一个被自己描述过的场景中。只是他没见过她,在一个被自己讲述的故事里,她一直存在,像在树的背景里,山与河流在远端,作了一种宠大无声的注视。青春年少时,那个高悬乡村夜空的圆月,就是一座花园。在母亲故事里的“她”,会从那儿走出来。母亲又说:人都要有念想的。那么他的念想,在哪儿呢。他已不能确定。
  那种地方太古老了,一直向后延续,到他的出生。那就是一个村庄了。他们在同一个背景里。几排草房,槐树林,泥土路,生产队的院落。那起初是母亲的,而母亲出生的村子又在一个更远的地方。
  在很久之前,他眼前有一个虚幻的背影。一个人生命的原乡。雨水从屋瓦上落下来,积攒在地面上的瓦盆里,水滴敲打水滴,啪啦啪啦,把他从睡眠中叫醒,又把他送入睡眠。于是,在那样情境里,梦就悄然而来。
  母亲带着一个女孩子进了家,而在梦里,母亲说:她认的干女儿。他懵懂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个穿着干净、身材颀长的女子。她朝他笑着:这是弟弟了。他依然毫无反应。
  到了白天,他问:那是谁家的?
  母亲说:你说什么?
  我说到我们家的女孩子。
  母亲说,那是昨天的事。她是某某庄的,东院邻居香姐的女同学,爸妈都不在了,想认个亲戚。——羊饿了,你去打草!
  他走出屋子,朝那个瓦盆吐了唾液,看着水在晃荡着,溢出水盆。
  打草回来,母亲在堂屋里,看着墙壁上的一个镜框发呆。那镜框里的人,他没见过,母亲说过,那是她的父亲。“你坐下,”母亲开始讲:“我七岁时,被你舅舅推着木轮车,走了三天三夜,才来到这儿……”
  他说:这事,你以前讲过。
  你大舅寄来的信,你还记得吗?
  他摇摇头。说:你问过我很多遍了。
  我是觉得,你当檫屁股纸,糟蹋了。
  我没,没有。
  唉唉,你们谁能帮我去一趟老家……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仓皇的脸:“等我长大了,我去。”
  几年后,他借着外地上学的一个暑假,去了母亲说的一个村庄,早上坐车,中午到达那里。他在一个黑漆漆的石头屋子里,见到了母亲的父亲。
  那个石头村子,半山腰上的水泥厂烟筒飘出灰白色的烟尘,颗粒覆盖到整个村庄。他头发里,灌满灰尘。脸上也黏上了细小的颗粒。石头垒起来的房屋墙壁,有两三个人那么高。他在村子里到处找水,在几丈高的石头墙基下,看到黑洞样的水井。那个带他去的人,佝偻着细长的腰,把一根绳子栓了一只小铁桶,送入深不见底的井下,他听到细微的水的声响……
  他害怕在那儿过夜,下午过半,跑到公路边,坐上一辆过路车。几个小时后,那辆车经过湖坝,朝着他的家乡开去。
     二

  他想念湖水,芦苇,还有鱼群。它们在那条回家的路上。
  只要陷入回忆,那些像光斑样的东西,会簌簌到来,仿佛沿着黑夜交叉的小径,来到一扇门里。每一个天没明的时刻,母亲年轻的声音,从另一间屋子里传过来。她喊:“小三,起床了!”。接着,从灶屋里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院子的黏土是酱色的,昨夜雨水下了很多。他躺在稻草床上,听得见哗啦啦的水,向南边流去。母亲把靠西墙的一摞砖搬过来,一步一块摆放在从灶屋到堂屋的那段路上。他踩着砖头,走到外边去。
  去家宅后,爬上坡地上的柳树,劈下青绿树枝,带回院子西南角的羊圈里。那只老绵羊,听到响声,就扑过来。长长的嘴伸过来,够着那些树枝,大口撕扯枝叶、吞咽,那褐色肉脖子蠕动着,草料被源源不断送入那个干瘪的肚子里。
  很多记忆影像,在他头脑里,变成流窜的小动物。
  第一次离开村庄,他走了很远。他就是一只蜷缩在汽车车厢里的小动物。他看见,那个瘦小的人,被一辆破车带着,到达了湖坝。他在那儿,看到了远处朦胧的山影,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山。它在宽阔湖水面的远端。它比一幅画,模糊许多。
  车窗外,一片没有边际的水面上,辽阔无极,几只黑点一样的大鸟,在那儿飞着。
  那时,这一片水域,是他见过的最大的水面,而村庄田野的水沟、家宅后的荷塘,环绕村子的那条人工河,都不足挂齿了。
  查找湖的出处,它发端于四亿年前——他对四亿年这个庞大数字,毫无所感——那是因为地壳变动,逐渐形成的凹陷。它过于久远,他不知人类历史到底起源在哪一刻,但是到了明万历年间,黄河决口,使得这片湖区,逐渐形成现在的模样。想着湖的形成,那个远处的事物,都变得缥缈无踪,令人无法想象。相比于一条湖,他有幸作为一个片段,存在过它的身边。
  后来,他就经常往返湖的两边了。
  那一次,夏天,他坐的客车,在进入湖坝前,停下来。一群人走下车。
  “司机和乘务员,跑到河岸买野鸡鸭和野鱼了。”
  “他们这是不负责,把一车旅客扔这儿。”
  “听说,湖里有四孔鲤鱼……噢,这湖里的特产……”
  下车的乘客在吵吵。他很少机会在这湖边下来,坡地上,耸立着粗大的树木。这不像坐车上,一边被带着跑,一边去看湖水。他静静地看着,向前走几步,离湖水更近了,泥土松软,脚踩在上面,微微下陷,他用力踩踩,觉得更踏实了。一想到,脚印落在这片泥土上,他可以回忆起这一时刻的场景,内心就填满了一种实在的东西。
  新旧草交错生在一起的地面上,一片原始状态。湖边没人走。不是谁都愿意或者有机会到这湖边站着。湖水,让他的眼睛亲密接触它们一会。水的荡漾感,水的清澈,能把人坚硬的内心晃得柔软起来。
  两个下车抽烟的男人交谈着,眼睛望着低洼处段路的岸边,吐出浓重的烟雾。风贴着地面在吹,脚下茅草,远处的芦苇,在微弱的天光下抖动。他站立的地方与湖面有几十米远的距离。司机的背影消失在路边的人群里。他认识那个光头司机,少说他也在这路上跑了十年了……他站在那儿,目光越过湖面、远方的芦苇、杨树,往西南方向,那儿就是他的村庄。母亲在那个村庄的小屋里栖息。
  ……那一次,从湖上过来,一到家院,他就到房屋后边坡地上去了。那里也有水和芦苇。母亲从房屋之间的小窄道里追过来,大喊:你在那儿,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在看芦苇,看鸟在荷塘上面飞……
  不要在那儿,天黑了,河里死过人,坡上埋过人。他们会在晚上出来……
  我没见过他们的样子。
  母亲又说: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要吃活孩子。
  他哧哧地笑,母亲就过来打他。
                  三
  当一切都退远时,他更喜欢回忆与想象,遇到幻觉的事物,仿佛比现实更容易带来沉迷,而在那些绵延的细致体会里,他像一只被时间追赶落荒的小动物,内心充满了惊慌。
  在过去,许多场地,是他反复进入的。当他像一个无头苍蝇,被现实之风吹到某个角落,他就像一个没有归宿的人。在记忆里流浪,后又不知道去往何方。到了这条坝上,他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了。在路的另一端,那是他要永生回去的地方。
  这不同于那个城市。每一次醉酒,他总会迷路,而且城市会旋转,街道和树木,那些楼房,颠来倒去的,要把他变成一个跳蚤似的。他懊恼,总说下次不再喝酒了,但又管不住酒的诱惑力。一种看不见的外力在胁迫,让他失去抵抗和辨别,这真是悲哀的事情。
  他认得桥的栏杆,地面上漆黑柏油地面,除了酒店的高楼,它对面那一处高楼,他是认得的。但现在,它们好像都经过了某种神秘的旋转,改换了方向。
  ……
  他上了车,车子继续在那条高高的岭上,向西开去。
  到了县城的车站,天暗下去,薄雾笼罩着整条路。他想,如果阳光出来,他大概就可以认出原本的一切。现在,天色越来越黑了。他想着要到街上的商店,买一点必须的礼品带回家,就走到了一个向阳商店门口。但是还没到,他就遇见了一个十字路口。
  他不知道往哪走了。前面出现了房屋,他没有印象了。那是新出现的场景。分叉的路,像迷宫。他在那儿发呆了一会。他觉得有点儿可笑,到了这儿,一切都失去了曾经的位置。
  他记得之前,在那个城市,大雾之下,他从外地回来,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不知朝哪走了。原地转着圈子,四周看了个遍,雾气笼罩了一切。几米远的地方已无法看到什么,那些迷雾究竟是如何降落到这个大地上的,为什么可以阻隔视线?是雾,还是他的头脑出现了问题?他焦虑万分,被缠绕在一起的情绪弄得发狂。就在那一刻,他一个念头跳出,说:必须等一等,等着,某些能判断的东西出现,才可以见分晓。
  时间终于帮他解决了问题,那个熟悉的方向感回来了。
  回到那间小屋里,睡一觉,出来,看看篱笆里种植的蔬菜,那些蹦跳的鸡,在路边走动的人,他就发现,活在他头脑里的村庄,长在幻觉里。现实是,他的母亲快走不动了,父亲也在某个时候,说有人闯进屋子,拿走他的铁铲和镰刀。直到大哥帮他找到那些东西,他才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天空,什么话也不说了。
  母亲把他送到路边,他上了车。那一次,母亲说:你记得那个干姐吗?他点点头。母亲说:你比她小。他说:到底怎么了?
  母亲说:她走了。
  走了?
  是的,那么年轻就走了。
你是说她死了,怎么回事呢?!
  你下次回来,再说吧。
  而他,在返回的车上,想着那个村子的原貌,想他到村子里干了什么。他就对自己说:“你这个家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你却什么也干不了。”
  ……他坐在车上,打着瞌睡,渐渐地沉入一片水底。他在那儿望着蔚蓝的天空。他说:我看见你了。母亲说的那个人,并不是你。你躲藏在一片森林里,你的身影在那条未来的小道上。我们把那些文字,做成了风筝,一起放到了天空里。可是,那个冬天,手里的线刮到耸入天空的树枝上,它断了。
  他知道那是个梦,醒来后,脸上流出久违的笑意。他身后的村庄,被距离推远了。但是,他仍有可以展开的记忆,把它带入到,一种清晰的天底下。那些失踪的事物,会再一次回到它们的原乡。
    201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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