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丑小鸭

“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南方古镇的一个巷口，我和巷子的小伙伴们一起跳着皮筋。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暖的落在我们穿着的花衣服上，跳得正起劲呢，鼻尖上布满了细密晶莹的汗珠。眼角眉梢都是快乐的笑意。翘翘的羊角辫和蝴蝶结一起一上一下有节奏的翻飞。巷子里班驳的土墙上长了满了常青藤和爬山虎，虽秋风冉冉，却依旧绿得肆意而招摇。巷口不远有一栋小二楼，刚刚晾出两件白衬衫，滴答着水。有一个骑着三轮卖苹果的小贩吆喝着钻进巷子里，满满一三轮的苹果香勾引了一下我们的味觉，随着小贩走进巷深，我们依旧重复着刚刚念过的歌谣。 小巷永远都是慢悠悠的，慢悠悠地流动的光影，连小巷里的花开花谢都是慢悠悠的，比巷子外慢了好些时辰。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背着书包骑着山地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我喊：思青哥哥。他一转头，猛得一刹车，山地车一歪，思青差点没从山地车上掉下来：“喊哥干吗？好好跳你的皮筋，哥还忙着呐。”我撅撅嘴，思青冲我做了个鬼脸：“丑小鸭生气了？”我也还了他一个大大的鬼脸。思青哈哈笑着，和他的山地车拐了一个小小的弯，推开一扇油漆班驳的门，进到我熟悉的院子里。不见了。我回过头来继续念歌谣。 思青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小烨。总是取各种各样的动物名字：小虫子，小猫咪，小猪猪，叫得最多的，就是丑小鸭。

我和思青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七岁上了二年级的我，已经知道臭美了。每次听到思青叫我丑小鸭，我都会跑到镜子前做瞧右看，看看什么地方长得丑。越照越像丑小鸭：细细的小羊角辫，小小尖尖的瘦脸上，小小的眼睛还单眼皮，踏踏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哪像思青的山地车后座上的那些大姐姐，一个一个水灵灵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脸颊红润润的。 照完，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生闷气，或者趴在窗子上看着院子里思青的山地车发楞。有时候看见思青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总是很容易地就发现了正撅着嘴生闷气的我，走到我趴着的窗子前，敲敲窗子，做一个“丑小鸭”的口型，嘿嘿干笑两声，朝我招招手，跨上他的那辆半新不旧的山地车扬长而去。气得我跑出去追他，一直追到巷子口，拣起一块小石头朝思青扔过去。他回头做一个鬼脸，大喊一声：“丑小鸭。”哈腰登车跑远了。

不过，思青虽然总喊我丑小鸭，我还是愿意做他的跟屁虫。因为思青的口袋里常常有棒棒糖，专门拿来哄我的，我也喜欢思青的山地车，因为有时候，逢星期礼拜，思青还会用他的山地车驮着我到市广场放风筝。 思青会画画，画得极好，画的那些鸡呀，狗啊，猫啊，花啊，草啊，鱼啊，虫子啊，山水啊，还有他给一些大姐姐画的头像，像极了。我喜欢他画画的那些颜料和笔，动不动就在他画画的时候跑到他房间里，看他画画，思青从来不撵我，总是很慷慨的允许我在旁边当个小观众，有时候还把他画过画的纸翻过来，让我在另一面随意涂鸦。我画很多乱七八糟的线条，学思青画小虫子小狗狗和一些小花小草。思青画累了，会走到我身后，看我画的“四不像”哈哈笑，然后握着我的手教我画。我喜欢思青从身后握着我的手，喜欢闻他衣服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肥皂香，喜欢小手让思青握在手心里暖暖的感觉。 妈妈是准许我跟思青在一起的，因为思青不单单画画好，学习也好。所以，我总是借口问思青作业，然后到思青的房间里，看他画画，随意涂鸦。也逐渐迷恋上画画。迷恋那些画画中藏着的深浅光影和色彩变换。 思青考上中央美院那年，我10岁。思青拿回通知书那天，思青的妈妈高兴地满院子宣扬。院子里的人都替思青高兴，只有我不高兴，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那棵夹竹桃树下看大人们笑哈哈地和思青的妈妈说话，祝贺思青，夸思青懂事，夸思青争气。思青的妈妈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思青走到我旁边，也蹲下来，笑嘻嘻地问我：“丑小鸭，谁惹你了？好象不高兴哦。”我撅着嘴，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看着思青不说话。思青伸出手，点点我的小鼻头：“看来我的丑小鸭真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哦，和小同学吵架了。”我背过身去，不理思青。思青转过来，面对面和我蹲着，伸出刚换的白衬衫的袖子替我擦眼泪：“好了好了，小傻瓜，思青哥哥放假就回来了哦，回来了继续教丑小鸭画画，好不好啊？” 我仰起头，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思青。思青弯起小拇指：“来，思青哥哥和小烨拉勾。”这是思青第一次叫我：“小烨。”我伸出小拇指，和思青“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思青拍拍我的头，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起来：“走，丑小鸭，哥送你些好东西。”到思青的屋子里，思青把一个崭新的粉色的印着小天使的书包递给我，里面鼓鼓囔囔，塞满了画笔和颜料还有雪白的画纸：“好好画，不许偷懒啊，哥放假回来要检查作业的。” 看着这些画纸，我破涕为笑。忘了思青明天就要去北京了。要好长好长时间看不到他。

思青上了中央美院以后，偶尔会往家打个电话回来，总是不忘让他的妈妈喊我一声，我娴熟地绕过院子里的堆放的杂物跑到思青家，听他的电话，听他在电话里叫我“丑小鸭”，听他问我有没有经常练画画。
思青寒暑假偶尔会回来，但是在家的时间都不长，有时会带同学回来，男的女的一大帮，呆不了几天，又一起背着画夹走了，说是出外写生。思青每次回来，都不忘检查我的作业，还把我画的画给他的同学传着看，然后哈哈笑着说：“看看我家丑小鸭画的，怎么样啊，像不像个小画家？” 我的心思却不在思青的话里，而在和他一起来的女同学身上，一个一个都长得跟“狐狸精”一样漂亮。狐狸精，是我对漂亮女人的最高赞赏。我希望自己也像狐狸精，可怎么照都不像，还是小眼睛，塌鼻梁，薄嘴唇，有时候照着照着恨不得把镜子咂烂。 思青每次回家再走，我送他到巷口，他走远了，看我还没离开，就又回过来，点点我的鼻头：“丑小鸭快回去。”我站在那里不动，思青就会将我揽进怀里搂一会，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然后再放开：“丑小鸭，快回去，要不哥哥走不了。回去，帮哥把那辆山地车看好啊，要记得帮哥经常擦一擦。要是生锈了，哥就不能驮你去广场放风筝了。” 我转身回去，思青也转身去追等在远处的同学，常常，我会再跑出来，看思青渐行渐远。等思青走远，远得再也看不见，我才回院子里，蹲在思青的山地车前发呆。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画思青的清俊的容颜温暖的笑容，画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骑着山地车从七岁的我的身边呼啸而过，画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驮着梳着两个小羊角辫的丑小鸭在大大的广场放风筝，天高云淡，春风暖暖。

思青中央美院毕业以后，留在了北京，和同学一起办了一个画室，同时接一些广告设计之类的活儿。空了也到处走，去写生。 思青经常会有信来，寄一些他到过的地方的风景照片过来。还有他的画，也会照了照片寄给我。我高三那年，思青问我：“丑小鸭，想好考哪了没啊？” 思青不知道，为了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非常努力地学习，填志愿的时候，我的眼睛只瞪着北京的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我给思青打了个电话：“思青哥，丑小鸭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了。”电话那边思青半天没吭声。几分钟之后才问：“是真的吗？小烨？”声音有些哽咽。我狠狠地点点头。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思青的铮亮的山地车泪流满面。流年光影从泪眼里哗啦拉流过。

报道那天，思青站在校门口等我，瞬间已然千年，所有的距离，都扔给了流年。我终于可以和思青并肩而立，迎上思青含笑的目光，陷入温暖而深情的旋涡。思青带着我，办完各种手续，领我到女生宿舍，安顿好。然后我们并肩走到校外。思青牵着我的手，笑着说：“走，丑小鸭，看哥的画室去。” 噙着小时候让思青从身后握着手画画时眉梢眼角的笑意。幸福无言，金山银山都不换。

四年的大学时光，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四合院里。思青的画室，就像小时候思青的房间。看思青画画，思青忙的时候，我会趁了休息日，在思青租住的屋子里给思青洗衣做饭，炖了香香的汤送到思青的画室，让他和同伴一起吃。思青笑眯眯地看着我笑。 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这就是王子和灰姑娘的美丽童话，这就是传说中的地老天荒。这就是电视里演的幸福像花儿一样开。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临近毕业。思青要和几个老同学出去写生。临走时，对我说：“丑小鸭，我一定赶回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等着我。”下一句话，思青是贴着我的耳根说的：“小烨，等你毕业，我要你做我美丽的新娘。”看我通红的脸，思青哈哈笑着像小时候一样点了点我的鼻头：“丑小鸭都变成白天鹅了， 还害羞呢？”

可思青再也没有回到北京，他的画室由没去写生的一个同学接管了。思青这次去的是九寨沟，返程的时候遇上汶川地震。虽保住了生命，却失去了双腿。思青跟接管他画室的同学还叮嘱：让他把我留在北京，不要让我回老家。 我站在思青同学的面前，微笑着听他说完。镇定地转身。没有落一滴眼泪。也没给思青打电话。毕业典礼一结束，我买了最早的一个航班机票，飞回了老家，然后马不停蹄，一下飞机随即坐上开往小镇的班车。我要告诉思青：我是他的丑小鸭，小时候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晰子2008.10.18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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