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大寒”到春天

　　“冬至一阳生”，我的体感就是最好的证明。
　　做完家务活，背部总会发热。一早一晚，顺着滨河路去散步，绕过半个县城，我的前胸后背都感到热，有时候，脑门和耳际也竟是湿漉漉的。这让我更加相信，虽然数九寒天无一例外都冷酷无情，但在每一个不向生命的逆反力屈服的人，冬天并不漫长，冬天也不能剿灭更多的生命力，只不过更多的活物都掌握了躲避冬天冷酷锋芒的智慧，以隐退和沉默的形式，主动消磨冬天的时间长度和冷酷质地，并使自己的生命寄望于下一个春天，夏天，乃至秋天。
　　冬日里难以打发的时候依然很多，比如突然停电，比如前夜喝醉今早昏昧，比如莫名其妙的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每至此时，我所能做的好像都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所见之处，除了低垂的灰蒙蒙的天空，除了蒙尘甚厚又被冻僵的连绵高山，除了仿佛进入冬眠的楼宇，尤其令我心驰神往者，莫过于窗外花架上的迎春和梅。它们是我制作的小型盆景，很小，小到在它们开花的时候，我可以将它们置于几上或案头，呈现一片春色，给我灰暗的无聊一些鲜亮的慰藉。
　　说起这些小型盆景，也有些令人感慨的来头。刚住进新房子的时候，自然心花怒放踌躇满志，酝酿多年的野心终于膨胀，进而付诸行动——我要给自己打造一个精致的阳台小园林了！一边动手，一边梦想自己终要成为“竹林七贤”或“曲水文士”那样的人，在精致而虚幻的小天地里，用读书和写字的方式，保留自己的棱角。功业未成，先行暗自高兴起来。身体终有着落和心灵终有回归的喜悦，使我发挥出最大的创造力。早春时候，我爬山进沟，采挖了几十株苗木，空阔的阳台很快具备了小园林的基本规模，虽然冬眠的苗木依旧荒疏，但我可以想象春天完全回归之后，它们逐渐葱茏起来的壮丽情景，应该是令我赏心悦目的。
　　苗木复萌的情景终于出现，我想我与梦想中精致园林的距离只越来越近了。满怀希望，更有兴致与劲头，一日不辍殷勤伺候，差不多到了悉心照料的地步。
　　但当我劳心费神付出体力与财力，才发现，我的梦想过于美好，基本忽略了所有负面因素导致更大失败的一切可能。往事休提，总之，我的精致园林美梦破灭了。那些苗木，发芽是一回事，成活是一回事，蓬勃壮大又是另一回事。很快就到夏天，我的阳台外花架上并没有出现葱茏的情景，而是只剩下几盆迎春花正常活着，其余的，我甚至没有见到它们的叶子长大，就枯萎了，后来，当然是我扔掉了那些枯树根。
　　那是让我很伤心的。总结经验，才悟出，我的过于丰满的理想差不多到了臃肿的地步，我严重缺乏专业知识和制作经验，失败的现实骨感到让我知难而退甚至深感惊恐了。
　　精致小园林之梦无法实现，后来我也冷静地反思过失败的种种原因。小高层公寓的开放阳台，那仅仅是一个逼仄狭小的天地，根本放不下几个花盆。再说了，小小花盆，存土有限，怎可比拟于大地厚土，那么有限的盆土怎可有效配合四时之节律——不能享受阳光，甚至不能关联风霜雨雪，再好的苗木，一旦栽进小小的花盆，有几株能够长成想象中的美好形状，现出勃勃生机呢？结果无不是美人迟暮或君子潦落，仿佛全都不堪忍受硗确与贫匮，晦顿与干涩。再无别的退路，只好悲壮地失色，进而悲壮地干枯，它们的灵魂，只好凄怆地回到故里去了。
　　于我，这种结局总会引发莫大的伤感。但是，偌大的阳台总不能老是空着，我又不喜欢那些善于招摇且逢秋必败的种种草卉。为了避免再次坠入此种危情，思忖再三，我决定养植一些最耐活的，比如野性极强且极易存活的迎春花。迎春花的确是本地最常见的耐活苗木，未至“立春”，繁花满树，灿黄的颜色极其鲜亮而温暖。往往，它们的怒放正好赶上年节，不亦乐乎！至于那株盆栽的梅树，其非本地物种，是我从花鸟市上买来的，树形尚好，选购时正有粉色梅朵。
　　十几年来，那几盆迎春和那一株梅成了我无言的老相识。不辞劳烦，护养一年，逢春开花，仿佛暗示于我：你与繁华无缘，你本属于在艰难时候默默生长的，历尽艰辛，终究要开出孤单而明艳的花！
　　是啊，这何尝不是我在城市里的生存写照。
　　那个貌似广大而繁华的城市，在生活其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逼仄狭小的，仿佛一株株苗木被人栽种在花盆里。平常市民不用说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如我一样居住在公寓里，于心而言，房子再大都是狭小的；于身而言，房子再小都是空旷的。再说了，这几十年来，先富起来的那些猫族，暗地里谁没有几处房产呢？他们，有权有钱又有色胆的，多几处房产可以养情妇包二奶；有权有钱，但老练低调的，出租赚钱，或者炒卖赚钱，在他们，房产永远都是资本，哪像碌碌之辈，一套住房系着几代人的梦！先富起来的猫族，原本都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字，公仆，然而，我独恨死了那些言行不一的奴才，他们并没有如其所言以公仆的身份和姿态成全更多人的福祉，而都成了为富不仁的新一代权贵，此“公仆”一说，就是骗人的！再说了，人人生而平等，我并不希望世界上存在着主人和奴才的阶级关系，大家都是独立生存的个体，不是更好些！
　　无论那些春风得意包二奶养情妇的，还是那些平静淡定地炒卖房产赚钱的，是他们，给这个时代的主流意识提供着所谓的“大数据”。那些先富起来的猫族们像极了到处埋藏越冬食物的松鼠，他们在多个藏坑里悄然平稳地生存、发展，作为人类学意义上特殊的社会群体，作为道德意义上负有一定责任的社会层阶，作为经济学意义上先导性的公共资源，他们仅仅是作为先富起来的人完成了个人或个体生物意义上的生存责任，他们何曾想过做着城市梦的更多的人，那些至今都没有富起来的人们，那些肩负家族希望的务工族和陪读族，那些候鸟一样从城市飞往城市的求职族——他们何曾想过，这土地上还有大量生活困难户和住房困难户！
　　“先富起来”之后的话语，在一些人真正先富起来之后猛然断裂了，这种断裂进而导致道德的堕落和价值的解体，总之是先富起来的人拿走了话语的前半截，丢掉了后半截。“安得广厦千万间”，这句诗关联着人文关怀与道德价值的最高追问，但现实的答案作为确凿的存在却是“壮大猫族房地产”！
　　话题拉扯至此，容易让人生厌，那就还说我的盆景。
　　那几件盆景作品，代表着我过早破灭的精致园林梦。梦破之后，形式上，“竹林七贤”和“曲水文士”我都做不成。尤在冬日，临窗凝视，如我一样潦落的盆景与窗外的世界一样无精打采灰头土脸。凝云冻雾也罢，雾霾也罢，都是冬日的特产，经它们反复渲染或涂抹，城市里的寻常日子更加变得味同嚼蜡。但日子过得寡淡且腻歪的人，总免不了与潦落世风同流合污的嫌疑。既然梦想过要做“竹林七贤”或“曲水文士”，那就实在应该于潦落的世风中昂起高贵的头来，昂得更高一些，看看时令的春天走到了哪里，看看世情的春天走到了哪里。尤其后者，要用心看看它是不是朝着这块冰冻的土地走来的，余程还有多远，预计何时到达，这些沉默寡言的人们何时听到“主啊”“饶恕”等日常恭敬用语，何时起，人人可以随时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去做想做的事；何时起，生活中不再有越来越多的语言忌讳，文章里没有语词或字符的忌讳；何时起，爱，这个字眼儿将远远超过爱情和婚姻所关联的有限意义；何时起，人人可以诚恳称颂一个人，但更有意义的是随时可以指摘任何一个人，但无论称颂还是指摘都只能表示人人平等。何时起，每个人能够把自己的命运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无需作谎言家及其谎言的牺牲品。何时起，谁都不再需要那种名为公仆实为绝大多数人生命主宰的人！
　　又扯远了，这回真的专说我的盆景作品。
　　迎春，梅，都是极有生存耐力的植物，仅此一点就令我敬佩。我一直对赞美牺牲鼓励牺牲的说教深表怀疑，我以为，那都是不珍重别人生命的邪恶之徒的险恶用心。不过，我总能致敬那些在肃杀环境中顽强的命力，若再凭独立思考与理性判断识破一切阴谋和假象，若再慷慨一些，唤醒更多愚弱的普罗大众，珍重自己的生命，争取自己的权利，我愿意引其以为自己的师兄。在植物中，梅，迎春，当属此类。
　　入冬以后，它们就悄然含苞了。值此“大寒”时节。梅已经微微张开了粉红的嘴；迎春的花苞，也显现出鲜亮的鹅黄。原来，最冷的时候，它们都在奋力生长。它们确如逆境中不屈的硬汉，黑暗中探索的勇士。当严冬遮蔽了所有丰富而鲜亮的颜色，当北风的嚎叫封锁了所有表达生命基本诉求的声音，当发情的猫族在琉璃瓦顶上哭嚎一般控制了最黑的夜，当磨练好牙齿的狗在大街上成群结队地搜寻食物和母狗，当自私又邪恶的主人给圈舍里的牲口拿不出一点草料——的时候，我想，无论是我，是别人，是所有人，是城市，是乡村，都不该灰心丧气。我承认，春天毕竟要来了，沙尘暴毕竟也要来了；生于北方的沙尘暴，那个糟透了的东西，它总要先开始杀伐北方。而北方，有贫瘠的沙海和荒凉的戈壁，那气势总是想要毁灭正在发芽的和将要返青的，总想摧折开花的，总是想填埋开始解冻的，总是想践踏回暖的。但我还是要说，不必灰心丧气。沙尘暴发作的时候，也是阳光直射带大踏步北归的时候，太平洋上会向这里吹来湿热的暖风，即便在春寒料峭的北方，热带风暴和沙尘暴的相撞，会诱发一场场春雨的！
　　那时候，我的迎春和梅一定早就开过花了，但那时候的大地上，会有更多的粉桃红杏绿柳白梨，一切冷酷都将悄然走消解于和风细雨的春天。
　　“冬至”早已过去，“大寒”不过如此。当我于每日晚间顺着滨河路散步，绕过半个城市，我感觉到了，来自北方的冷风正在去势，我仿佛已能闻到雨水打湿泥土的气息；当我于每天早晨凝视窗外的梅和迎春，我看见了，它们的花苞长得更大了；我能感觉到，如我的身体一样，那些花苞都在兴高采烈地发着热。
　　“大寒”时节，我就这样想着越来越近的春天。 　　201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