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忧所思

　　昨夜的念想，泡在雨中了。
　　雨声大作，我醒了；或者，我醒时，雨声大作。
　　再无睡意。那个念想还在脑际悬浮。但也许完全被雨浸湿，念想中仅有的自信或坦然，如叶上浮尘，尽被雨水冲落。念想的筋骨还在，但也尽失血色；念想的灵魂一并流落，难觅其处。
　　早餐毕，工作前，我还有一大把充裕的时间可供自由消磨。我想在沙然的雨声和四面袭来的凉意中打捞昨夜念想的残片，而打捞工具，还是那支笔。
　　翻开手稿本，我又发起呆来。那个尽失血色也走失灵魂的念想好像还在淅沥的雨中继续下沉，或者好像还在继续漂向远处；我像一个无可奈何的渔夫，手持网竿，站在那只孤独的小船上。茫然无措的我，看到的春天细雨迷蒙，初花如暗火，烟柳如碎梦。听到的春天，一只只公鸡，在城市楼顶的鸡舍里引吭高鸣；重返的麻雀发出潮湿的喧哗，北归的燕子在雨雾中激烈争鸣。
　　念想渐渐被雨水冲淡了表情。这个早晨在铺天盖地的凉意中诞生。又一个夜晚变成废墟，又一个白天开启无数道门径。满怀忧思，这样的晨间也便显得相当宁静。
　　昨夜的念想，曾经像浸泡过的种子一样饱满而丰腴，经过一夜，它只发育出一根粗野的茎。但我依然记得，那个情欲一样膨胀的念想，也曾酝酿过缠绵的情愫，也曾鼓荡过激烈的冲动；浪漫至于奢靡，华丽至于臃肿。昨夜，我确乎为次日及其以后所有的日子发过弘誓大愿，我要在崭新的春日里，我不想再为一些粗鄙的事情为自己招致恐惧。我要给自己更多的欢愉和感动。我要健康，我要快乐。以后所有的日子里，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因为我的偏执而痛苦、失望。我要像春夜的风，带给他们越来越多的温暖和希望。我那样想过，我还周密地计划过。我曾与我一直深恶痛绝的东西达成和解，我曾经向我无法超越的困境表示接受和顺应。我曾经有所放弃，也曾经把什么东西拉得更近。我曾想过把自己再次放归成一个赤子，从此无关功业盖世，也无关作恶多端，我只想做一个水滴一样清澈透明的赤子。
　　我的念想是有来处的。
　　那场体检是统一安排的，并不指向个人疾病的前兆或疾病的事实，只是从前一样走马观花式的健康普查，因为是免费的，那个小便宜我当然也要占了。血检，尿检，量血压，彩超检查，胸透，测心电。最后一项是CT检查。我躺上去，把头伸进那个圆形孔洞。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把我从空洞里推出推进。环形管道里，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旋转，很神秘，让我惊恐。那时候，我的心率一定加快，我的血压一定上升。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了。
　　我知道，看不见的射线在逐层扫描我的大脑，并将扫描结果与标准人体模型的断层数据进行比对，比对结果完全一致就是健康的，若差异，那就有问题了。我觉得那时候那台机器实际上分担了上帝的一部分工作，它看见了我无法看见的。检测过之后，它的“所见”结果将作为主治医生诊断某人大脑是否患病的可靠依据，谁是安然无恙的，谁的人生已经来日无多。在蒙昧无知的人，那台机器简直就是先知，经它一“看”，可知一个人的生命还能与世界相守护的未来时间长度。
　　想多了吧，不过是一场体检，不过是一台先进的机器在自动运作。但我的念想真是由此而生的。
　　真没想到，我的头颅也有机会从那个圆形空洞里进进出出。一两分钟后，传来一声“好了！”隔离门随即打开。我出门的时候，另一个人与我擦身而过，他进去的样子，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我很喜欢那一声亢奋而乐观的“好了”，它给我的安慰相当于一个明确的健康信号让我生出的自豪。
　　直到昨夜，我一直都在回味和幻想那句话的更深含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一声“好了”也是极其干瘪的，它只告诉我，检查结束了，我可以离开了，而最终检查结果，尚待时日。我希望的结果是医生不告诉我任何结果，因为那就是最好的结果；我希望没有结果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下一次健康普查，我把头颅再一次伸进那个圆形孔洞，机器把我推进推出，看一些奇怪的东西在环形管道里飞速旋转，除了惊惧不安和各种猜想，还有加快的心率和微微上升的血压，而结果是，医生依然不告诉我任何结果。
　　念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希望我的大脑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在我的全身，那个器官一直都是正常的。真的，在讷于言而敏于思的我，正常健康的头颅是最重要的。至此，我终于明白了笛卡尔所言“我思故我在”的变通意义了，如果一个人的头颅出差错了，不能正常思考了，即便还活着，也等于死了。而斯蒂芬▪霍金，那是又一个坚强而幸运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全身肌肉丧失了活动能力，甚至无法说话，但他的大脑一直都在正常思考，我认为他一直都在好好地活着，他死了，也应当属于善终；他一直享有人的最高权利——思考，那简直是造物主让人类显得伟大的最好证据了！
　　那个念想还是严重惊扰了我，睡不踏实，又被夜雨吵醒，觉得我的疲惫也是湿漉漉的。
　　也许到了新的日子，也许春天里这第一场夜雨是酣畅淋漓的，我对美好的期望依然殷切，就像春天，要在那场雨后完全“出茧”了。昨夜睡前那个肥胖的念想，在今早的雨中干瘪了，消瘦了，只剩下意义的筋骨：这不，我依然好好的，昨夜睡前，我不过想多了；夜雨之后，黎明复至，我不再亢奋，不再激动，不再胡思乱想，冷静多了，理智多了，而冷静、理智的自己才是真实的。新的日子真是一剂良药，它帮我除去了心智和理智上的赘肉，我还在正常思考，我对世界还有正常的感觉，我不用担心我无法看到的头颅里面的情况。再说，就算那里面出现什么状况，却不是我努力的结果，那只是造物主的意思，即便争分夺秒，我最好的作为还是我行我素。
　　曾如火花一般闪过的惊惧还有余波：正常而言，一个中老者能够正常发挥思考能力的时间本也不多，我没有更多时间考虑我无法考虑的。我的弘誓大愿其实也很简单直白：平静而快乐地生活，并在这种生活中思考下去，一直到不能思考。
　　雨停了。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哦，“清明节”快到了，活着的人应该择日礼遇亡魂了。那个念想又要浮上来，我就把它强压下去：那只是一次常规性体检，那只是我第一次接受CT检查，并且，接受检查已经是昨天的事。今天，雨后，天要晴了。
　　201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