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公主
2021-12-23抒情散文川媚
立秋后的小凉山想必更凉爽了,可是住在川东北城市里的我却得不到同样的恩泽。天热得双眼要丝丝地喷火,脑子里也是纷乱无定。走马灯似地滚动播出的是小凉山的人和物。朋友夫妇和孩子。山下小镇。楼顶花园。芍药花。栀子花。《红公主》。小轿车。轿车外表是剽悍……
立秋后的小凉山想必更凉爽了,可是住在川东北城市里的我却得不到同样的恩泽。天热得双眼要丝丝地喷火,脑子里也是纷乱无定。走马灯似地滚动播出的是小凉山的人和物。朋友夫妇和孩子。山下小镇。楼顶花园。芍药花。栀子花。《红公主》。小轿车。 轿车外表是剽悍的男子气的越野,还算配得上它帅气幽默的主人。开车的是彝族小伙子周校长,他把自家的轿车当作坦克一样开,无论路面粗细,都一往无前,精神抖擞。周校长开朗健谈,让人感到他无可救药的乐观。我觉得,富有乐观精神的人,都能使生活变得更容易。 周校长为人谦和周到,在认识的人们口中饱有美誉。他的模样我是不能忘记的。刚到的那晚,在雷波城的茶楼里见到他,惊觉他特像我当了博士生导师的大学同学,那位同学是仁寿人,他俩有几分神似。雷波还有与我大学闺蜜同名同姓的散文作家刘晓萍,更有一位与国家领袖几乎同名同姓的文学前辈江泽明老师。江老师安排了文友们第二天中午的餐会,之后带大家到一个有绿湖的机关院子里看景,顺便送我一些杂志:《四川散文》、《嘎尔莫波》、《马湖艺苑》等等。相聚的时光是难忘的。这些雷波的朋友,大多也没有来过我所在的川北古城。我只好用一首歌名向他们发出个人的邀请:我在阆中等你。 雷波城里那时正在整修街道,眼里只见一个泥泞的工地,楼房似乎因此显得岌岌可危。街道是依山而建的,有一定的坡度,但我不知道东西南北。整个雷波城的样子,我并没有什么宏观的印象。只是我感觉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野心,那么生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怡然自得。凉山有它特别的风物,人们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和骄傲。这种感觉,从我所接触到的当地文学群体的生存状况,就可以窥见一斑了。 雷波这边的作家,是作家培训班的同学刘恩龙联系的,他是雷波文学刊物中发表小说较多的作家之一。 周校长的夫人杨明燕,是我认识已久也是初次见面的文友,她是个文体家,各种文体都有涉猎。她的声音柔和明朗,嘤嘤喈喈正如燕鸣。见到她时,真有春光潋滟的感觉。她是一个有儿有女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幸福女人。 轿车从雷波的群峰之间,像鸟儿一样飞越高山,抵达马湖边上的小镇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三山环绕的小镇叫什么名字,等到离开了这个有马湖小学的小镇,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我似乎是凭感觉在生活,或者凭经验在生活。如果我没有刻意去记,那么这个小镇应该就叫马湖乡无疑了。不过我又好像并没有马湖乡这招牌的记忆。 这个小镇的街道是散漫而狭窄的,简直超出我的想象。民居小楼几乎都是独立的,大多是两三层。两栋小楼之间,门脸或许一齐面街,或许彼此居然相向。楼间道路有时只容一辆小车过去,周校长霸气地前行,直到家门口的平地上才停下来。与他家楼房平行的,是他娘家的房子,两座房子之间有一些绿色植物,玉米林和丝瓜架是一段最好的天然篱笆。 最先在院子里迎接我们的,是周校长的小女儿。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正蹲在地上玩什么东西。 “你怎么穿妈妈的衣服呢?”回到家,明燕就有了母亲的权威了,对孩子带着责令的语气。 七岁的小女孩站起来,个子似乎挺高的,快要赶上妈妈了。我们刚下车的一行人,各自拿着行李,走进周校长家的楼里。上了二楼,就是城市单元房的格局。放下行李,还有在雷波给孩子们买的礼物——十只小野鸡,在客厅里歇下来。小女孩已经换上旗袍领子的粉色短袖连衣裙。大家就去外面街上吃晚饭。 楼侧挨着一个几平米的菜园,菜园外侧就是一条公路,公路和大山之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走在公路上,不时有车子呼啸着来去。走数十米就进了一家饭馆,周校长吩咐了菜单,陪我们在街边坐一会,饭菜就上桌了。明燕隆重介绍了一道特别稀罕的菜式:莼菜,全国仅西湖和马湖有出产,一般人到马湖也未必能吃到这个很特别的菜式;它的味道清新醇厚,是山珍中的山珍,不耐运输和贮藏。我吃着原味的莼菜汤,感觉实在是天大的福气。我想这莼菜汤本身比较清淡,味道也不太好调配的。后来在网上看见一款莼菜样式,是尖椒凉拌莼。 饭后就去看马湖,沿公路走去,到了马湖的水边,拍了几张灰蒙蒙的照片,大有水墨山水味道。回家的时候有阵雨,大家开始奔跑,实在抵挡不住,就摘下路边地里野芭蕉的大叶子。它那状似芭蕉或者美人蕉的叶子,大体是暗紫色,只叶脉十分绿。想象不出它的花是什么样。野芭蕉据说将长出芋头一样的一堆堆的大疙瘩,用来加工磨成芡粉的,叫“洋禾粉”。这种叶子丰腴的植物,在大城市只能作观赏植物,在这里却像豌豆、胡豆一样生得贱,田边地头、房前屋后都是,那么主要还是讲求实用。“洋禾粉”是凉山人喂猪的饲料,也可以作为粮食的补充。 有一天我们出门时转到了街道拐角处周校长的娘家。周校长说他们娘家兄弟比较多,侄儿侄女们都在假期回凉山来避暑了。他母亲六七十岁的样子,系着两根发辫,很是瘦小。他母亲十分热情,连声招呼我们进屋坐。老人住的是平房,房间里搭着只能坐四个人的小方木桌子,黑泥地面在日光下发亮,房门交错对开,凉风习习,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农村所见的房子,有两道门的房间,相对而言都是空间比较大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四五个围坐桌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显然,周校长一家四口住的房子更有现代气息,一楼停车,二楼住人,三楼种花。 “他们所住的房子有湖和花园,有一个很宽的楼梯,有白色的门和窗,窗帘上有花的图案。”我想起一部小说里的一句话。《唯物之神》是一部十分神经质的小说,但我很喜欢它怪异的表达,有一种打破格局的凌乱的味道,诗意似乎就是由此而来。那种满坡石头乱滚一样的文学语言,带给我最丰富的联想。我无法思考的时候,我就会打开这部封面上是暗红树叶的写意的书,随便读上几行,拿它当一道开胃菜。我不懂得为什么一本小说可以成为我的开胃菜,像《喧哗与骚动》之类的几乎没有人能够读懂的小说,居然能够拯救我不断趋于严谨的散文写作。我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写。就像我面临现实生活中的严重困挠时会吃不下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脆弱。除了身体越来越衰弱之外,我的神经也越来越衰弱了吗?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这样的话难道是无用的吗?我所拥有的越来越多的知识难道不能给我精神力量,甚至会抵消我生活的勇气吗?那真不好说。 他们所住的房子有湖。那就是马湖。他们夫妇是好客的人。对于我这次的突然袭击,丝毫没有表露不悦,而是热情洋溢,叮咛周至。 那几天,我们一起去马湖森林散步,去马湖游泳,去马湖边吃烧烤,去马湖所属的黄琅镇赶集。有天跟他们一家去黄琅镇拜访老作家陈国安老师的时候,我看到山坡上黄琅镇中学簇新的楼房前面,有一条直径约百米的清澈见底的河,河底巨石累累,石头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一般。我被这一方净水打湿了眼睛,也打湿了麻木的心。我们走过水边的露天农贸市场,我看到那遥远而近切的水光,像是感觉到了神秘的召唤,便几步绕过市场上那一溜儿搭着简易顶篷的肉铺,来到这高原湖泊的面前。高原湖泊边的农贸市场,这是一个多么富丽堂皇的市场,此等情形简直无法想象!青山绿水的黄琅镇,在我眼里显然是还没有受到污染的世外桃源之一。小凉山的山野之间,还有多少这样清洁的珍藏呢?
他们所住的房子还有花园。在楼顶上,我看到一个农夫的庄稼地一样整饬的花园。花树错落,挨挨挤挤而空间有余。我没有摄像的习惯,绕着高高低低的花台走一圈,把脸凑到花的旁边自拍一阵照片。夏风温柔,芍药精神,花盆里还有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儿也挺打动我。我像一朵幸福的花儿收拢了自己的花瓣,静静地坐在靠墙处宽椅子的秋千上打起盹来。 从黄琅镇返回马湖的时候,周校长把车开到湖边,停了一下,问我要不要下来拍张照,或者坐船去金龟岛上的海龙寺。我说不用了。我真没有兴趣。诸葛亮和孟获的故事,就是英雄和英雄对决的故事,对我有什么教益呢?我对于历史的兴趣并不比对于自然山水的兴趣更浓厚。我不想给主人添什么麻烦,景点再多再美,如果太难到达,我都宁愿通过想象来到达,说不定这种方式正好抵达山水命名的初衷和源头。 有天早上,我走出酒店,被花台上的栀子花,惊得眼睛都睁大了。高原森林边的花总是开得特别精神,那种美,是一种干净的美,不是心理作用,只凭眼睛就能看出来。见没有人出来打扰和警告,我便悄悄摘下一朵花,准备送给我的小朋友,周校长七岁的小女孩,请求她的谅解。昨晚上我可是连睡觉都有些忐忑啊。昨晚她请求我陪她下象棋,我可能是玩微信入迷了,没有理她,她求着求着就哭起来,把棋子都掀到地上,回到自己房间去哭了。我大为惶恐,赶紧逃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客厅的时候,还是看着我笑,于是我走上前,亲手把栀子花送到她面前。我说了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她把那朵栀子花拿在手里把玩。 七岁孩子的心有多么真啊。我想起就会心软。 我到她家的那天,她给我一幅画《红公主》,是一个红嘴唇、红头发女孩的头像。她为什么命名为“红公主”呢?我以为只有女孩子才配得上公主的美称,每个女孩都是父母眼中的公主。当我发现她画的眼睛里是五颗璀璨的钻石的时候,心被狠狠地捶了一下,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这是画的谁呢?”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她。 “这是画的我想象中的你。”她的回答似乎有几分刻意了,我不好再作什么发挥。 第二天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又有一张铅笔画,递到我的桌面上来。没有上色,整个画作就是《红公主》的翻版,仍然是装满五颗钻石的眼睛,画上用铅笔写了一个字:“你。” 一股强劲的欢乐击中了我的心。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这孩子真是太优秀了。”我心里想着,同时有要说给她父母的恭维话将脱口而出了。但是我看明燕好像有点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参与过这幅画,就不好意思说出那些恭维话。我想用一些玩笑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画送给我吧?阿姨收购了?” “送给你。我每天可以画一幅,”她又说,“我想叫你不要忘记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我说,“不过我不敢保证,我记性不好,转身就忘。”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见过的人。”她说。 我惭愧,我再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我恐怕已经不会说甜蜜的话了,怎么对一个孩子都吝于说甜蜜的话呢!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小朋友。”我只能在电脑屏幕上这样说一遍了。 在马湖,我错过了彝族的火把节、大烛会,我没有参与当地的民俗活动,但是我领略到了马湖的自然和人文风情。在马湖的午后和黄昏游泳,在马湖岸边的森林里烧烤,是小凉山人们幸福生活的缩影。 在马湖,我没有变成一个婴儿,也没有变成一个孩子,可是没想到的是,我结识了两个孩子,一个沉默的男孩,一个热情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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