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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粪当家的那些事

2021-12-23抒情散文紫筠紫筠
秋霜白了村庄,闲了季节。可是爷爷闲不住。在野外转悠了一早上的爷爷,胡子眉毛也被霜打白了。爷爷不是去晨练的。乡野之人没有这个概念。他戴着火车头棉帽,肩上挎着粪箕子——三十多年前北方农村必不可少的家庭农具,蜡条编制,用来背土、装草,更多的用途是……
秋霜白了村庄,闲了季节。
可是爷爷闲不住。在野外转悠了一早上的爷爷,胡子眉毛也被霜打白了。
爷爷不是去晨练的。乡野之人没有这个概念。他戴着火车头棉帽,肩上挎着粪箕子——三十多年前北方农村必不可少的家庭农具,蜡条编制,用来背土、装草,更多的用途是拾粪——我的苏北老家,现在仍然可以见到此物,但拾粪的使命早已烟消云散了;腋下夹着粪筢子,一根米把长的木棍前头装着弯铁铲。经过奶奶跟前,不无得意地说:“今个儿运气好,遇到两堆牛粪,一会扒搂满了。”
爷爷口头经常挂着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候很少能买到化肥,再说也没有钱买,土地自然贫瘠不堪,要想收成好一点,就要想方设法积攒土杂肥了。圈养的牛马、猪猡的粪各归各家,到处溜达的鸡鸭狗屎,还有拉车过路的牲口遗落的大粪则是公共物品,谁见了谁就拾去。
爷爷拾粪很有些年头了。我五六岁的时候,某日晚上爷爷绘声绘色地讲完鬼故事,在我意犹未尽的当儿说:“像你这么大,我早已开始拾粪了。明早跟爷爷去熟悉一下。”正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纪,我就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但是,冬天拾粪确实不是个好活。天还没放亮,听着窗外寒风在枯枝间打着响哨,离开暖烘烘的被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到临头才知道顺口答约多么莽撞,磨蹭了半天,还是睡眼惺忪地趿上鞋,踏着月色和薄霜出门了。
爷爷边走边传授拾粪的经验。拾粪这活不仅要趁早、而且要碰巧,晚了早被人拾得精光,运气不好转悠一早上也可能收获聊聊。在地方选择上越犄角旮旯越好,树根下、沟坎里、草丛间、麦垄中,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没有屎拉不到的地方。各行都有专家,拾粪也不缺眼疾手快的人,要想在敞亮的地方有所斩获,除非走了狗屎运。
写到这里,我会心一笑地问了问度娘“狗屎运”的含义。以前农村化肥少,农田肥料大多是粪便发酵而成。人便不足,狗屎来凑,故而一早漫山遍野都是拾粪人。据说那时狗屎还是能卖钱的,捡的狗屎越多自然腰包越鼓。我没经历过卖狗屎的阶段,却听爷爷讲过大集体时期拾粪赚工分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也是妙趣横生。
寒风起,粮进仓。劳力们扛着铁锨拉着板车上河工去了,村庄留给了妇女和孩子们。人闲生是非,妇女除了缝制冬衣纳鞋底,也会邻长里短地磨牙,半大孩子离开严父的眼更是闹翻了天。妇女主任脑瓜子一转,大家不是闲得慌嘛,都去拾粪吧,算工分!在“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这句话流行很多年之前,工分早已是社员的命根了。就这样,妇女儿童都被发动起来,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起得比鸡还早,滴溜着两眼寻摸着粪。什么鸡粪、鸭粪、狗粪、猪粪,是粪都是宝,都要源源不断地进入村里的储粪池。有一次二花娘粪拾得少,还没盖严粪箕底,被妇女主任搔拨几句,不乐意了。一拍肚皮说:“这里还有一坨,算不?”妇女主任也不退让:“你现在拉,拉进粪池就算分!”二花娘也不是穰茬,解开大腰裤,背对着粪池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即便没有男人,当众出恭也是相当尴尬的。二花娘没蹲稳,脚下一滑就四仰八叉地躺进了粪池,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还好粪池里没有多少水,但这人也丢到家了,以致很多年之后依然是大家的笑资,妇女主任也被二花娘记恨了一辈子。
父亲不屑于拾粪。这并不代表他看不上粪。都是土坷垃里扒饭的人,自然知道粪的重要意义。粪不是粪,粪是绿油油的麦苗,是黄澄澄的稻谷,也是雪白雪白的馒头……粪,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人的生命所系。
父亲善于积肥。他套上马车去集市,必然要在马屁股后面绑上尼龙袋,马有了便意,屁股一撅,全秃噜进袋子里。他解开尼龙袋,一股脑倒入随车携带的粪筐。父亲是个种地的好把式,耕耩耙犁样样不在话下。我们家养了两头黄牛,农忙时节,他经常在侍弄自家土地的间隙,帮别人耕地。这个时候,他仍然依法作样。为此经常遭到揶揄:“你带回家,晚上就着喝两盅!”他不急也不恼,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帮你犁地都是打庆的,总不能还带着肥料吧。”所谓打庆,就是帮人家做事不收取酬劳,事主管个一日三餐,晚餐自然要摆上酒,一饮解千乏。
说到“肥水不流外人田”,脑海中马上可以跳出几个鲜活的例子。弟弟受父亲耳濡目染很深,小的时候下湖薅草或者放羊,需要大解的时候,只要不是腹泻憋不住,都会急慌忙速地跑到自家园地,就着庄稼根儿刨个坑,然后就地掩埋。有一次坑挖得离禾苗太近,又动了根系,好端端的禾苗反倒被“烧”死了。小学在本村就读,离家三四百米,弟弟开始一个学期几乎没在学校如厕过。某日放学,又是满脸通红地跑进门,一头撞在娘的身上,咧开嘴道“憋死我了”,神经一松就拉在裤子里了。娘笑得直不起腰:“你活脱脱就是,你爹在尾巴后面绑着尼龙袋的小马驹啊!”
养猪是父亲积肥的最主要方式。过去农家大多喂一头膘猪,一来可以解决剩饭剩菜,二来能够积攒土肥,三则养大了卖掉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也有年终杀掉的,这样的人家多是村中大户,或者喜事临门,在分售给左邻右舍之余,心肝肠肺耳朵尾巴统统留下来,堪堪吃到麦熟时节也不会坏掉。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时常闻到别家飘出猪肉的香气,半个村子的孩子都会馋得吞咽口水。父亲不喂膘猪,他喜欢养母猪。母猪每年都可以生两窝猪仔,来钱快不说,积攒的肥料也比膘猪多上一倍。但是母猪养得也辛苦,卫生条件要求高,猪圈要时常掏,撒上干软的麦秸。父亲就在猪圈外挖一方粪池,引入猪粪猪尿,混了草木灰和烂草,一起沤上发酵。池子开始冒泡的时候,粪也就熟了。父亲换上胶靴,用铁叉翻上来,垛成一堆,外面覆上一层泥巴。泥巴的作用在于保持粪力,以免风化了雨淋了,还可以防备偷粪,当然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每年开春,父亲就把五六堆粪破开,晾晒几遍,捯饬得细碎均匀,一车车拉到湖里,一锨锨撒开。好比撒出去的是无限希望,丰收的光景也尽在掌握之中……这时候,父亲的神情是非常享受的,他笑了,蹲下来吧嗒着一袋烟,额上的汗珠一闪一闪,晶莹而饱满。
三十多年过去了,似乎也就是父亲在田间蹲了一个下午。很多事情,也如黄昏中的飞鸟,雾霾里的花草,一切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可是,爷爷确乎走了十几个春秋,步履蹒跚的父亲还在养猪,不过意义早不在积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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