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之谶

　　秋天的粗粝与冷峻一直超出我的想象。当第一天晚上感到有必要把窗户关得更小一些的时候，也发现夏凉被已经遮不住铺天盖地的寒凉之意。我和妻子差不多同时想到，被子的保暖功能在仲秋以后必须明确地发挥出来。
　　那天晚上，换上厚被子，我们重新找回了温暖感觉。我和妻子一边感叹气温下降之迅疾，赞美厚被子对我们的体贴入微，一边回顾不久前的盛夏汗流浃背的那些日子，并兴高采烈地谈及新装的空调在那些日子里对我们睡眠的大力呵护。但我们谁都无法把炎热和温暖这两种感受同时摆放在床铺上，虽然这两种感受都与温度有关；炎热和温暖从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进入过我们的关注范围，它们好像必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们在厚被子带来的温暖中心安理得了，也就不愿意过多思考炎热和温暖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这样一些很伤脑筋的问题。再说了，重归的温暖唤醒了我的原始生命意识，点燃了我的生命激情，我心血来潮，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才能和妻子成功亲热一回，就把所有不关亲热的话题全都岔开。妻子终于无话可说了，我也开始用肢体动作代替沉默，就嬉皮笑脸地和妻子靠在一起。不过，说起来也只是刚刚碰上妻子的身体。捧着平板电脑专心追韩剧的妻子，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还停留在炎炎盛夏，另一部分已经融进韩剧跌宕的剧情里，我对她的一挨一靠，要么把她重新推回到挥汗如雨的夏天的中心地带，要么把她从曲折回旋的剧情中生生地拽了出来——她很粗暴地把我推开了！那不仅仅是性激情早就冷却的本能反应，还有对极度炎热的习惯性排拒，外加所为沉醉状态的绝不可以打破。我继续以种种触摸告诉她我的想法，但遭到的是更加粗暴的排斥，那情形，仿佛在说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兴趣，而我，只是一个厚颜无耻的淫贼而已。
　　我不能放弃。整整一个夏天，我们都被炎热折腾得五内俱伤，床笫之乐一直都被忽略。尤其是，我的激情根本不敌炎炎热浪而不得不像一个低能的男人徒有男人之名而无男人之实。现在好了，天气凉得想要温暖了，我觉得那门荒疏已久的功课也该补补了，就向妻子靠拢，就向她触之以手，连我自己都觉得满脸堆着淫笑。
　　但妻子把我的身体和激情全都推了回来，很粗暴的。
　　如此攻守几个回合之后，妻子的防守意志更加坚定，身体当然固若金汤。我失败了。
　　却不是第一次失败。
　　一年前，也是秋天，妻子以水源枯竭为由，提醒我，夫妻之事应该渐免了，若能尽快断绝，那就最好。从那时候起，她就坚定不移地主张各盖各的被子。虽然后来也有过共享一床被子的经历，但我的经历很像一场场强奸，我觉得自己也渐渐有了一副强奸犯的嘴脸，并开始遭受全天下人的鄙视与唾弃。
　　但我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过去一年来的夫妻之事，我很像一个倒霉的农夫，这个农夫的倒霉是因为他一直耕作得很好的一块丰腴的土地突然在一夜之间回归到当初的盐碱状态；盐碱地相当的坚硬，但农夫的犁铧还算相当的锋利。却没有用，这个农夫的每一次耕作都以失败告终，有几次，还险些折断了犁铧！
　　我终于大彻大悟，妻子老了，她那块薄田到了必须休耕的时候，并且是永远的休耕。这太让我意外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特别在我想到自己有时候还能够气壮如牛，而妻子却把自己变成一块坚硬的盐碱地的时候。这个事实告诉我，我这头牛所能做的只能是安静地吃草安静地睡觉，至于犁铧，自此必须永远高挂起来，直到它生锈，完全锈成粉末，完全融入泥土，那样，我那腐朽的犁铧也就完全般配妻子完全板结的土地了；属于两个人的生命荒原，唯有坐等时光之火将其一炬而没！
　　这一次，妻子对我的拒绝是变本加厉的。她的烦躁和愠怒仿佛在对我说，我要求的事情是世间最无聊的，并且，我因此很快就要坠入罪恶的深渊而无以拯救了。妻子还对我另有含蓄的许诺，她表示完全容忍我带上自己尚且锃亮的犁铧到别的任何一块土地上去随意耕作，只要不被别人没收了犁铧就行！这么说来，年轻时候，她苦心孤诣守护的东西，现在一文不值了。
　　我的眼前就发起黑来，仿佛提前见到了百年以后的黝黯景象，提前闻到了百年以后厚土之下的腐朽气息。
　　没想到啊，这个秋天竟然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世界的一半坍塌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我也才想起从前别人说的，人之衰老，是先从腿脚和肠胃开始的。今天看来，这说法在我的妻子这里纯属荒谬，她的肠胃和腿脚都很好，胃口极佳，饭量稳定，也已跳了多年的广场舞。谁料到，就这么一个很健康的人，她的衰老竟然始于她的山穷水尽！
　　我的沮丧，开始在无边的恐惧之洋面上漫无目标地飘摇。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闷闷不乐。但我以为自己遭受一些意外的痛苦也不应该完全归责于我的妻子，我必须承担的另一半责任是，当初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应该选择一位比我小几岁的女人才对。那时我已经知道女人比男人在性上面明显早衰，在婚姻组合上男大女小才不至于出现男人的犁铧尚且锋利，而女人的土地提前板结的囧局。但事实上，我最终还是和一个同龄的女人结婚，她就是我的妻子。现在我开始亲尝苦果了——失望，悲哀，焦虑，一并向我袭来，那势头比日渐逼近的秋天更加猛烈。我在苦苦思考，在活着的人，那种生机的丧失，已在宣告人命的一种绝对缺憾正在生成——无法重现，不可反复，那是与逝去的时光一同逝去的，甚至，在每一个具体而唯一的命，不会留下任何记忆，毕竟，记忆所凭恃的物质载体本身也会很快逝去的。
　　那个黑洞里面很深，很黑，但边缘还有些亮光。那些亮光只有一种明确的意义，它告诉每一个濒临黑洞的人，无论如何，人生至此开始收尾；那种亮光是为永远进入黑洞的人最后一次照亮用的！
　　喘不上气来，但还得带着失望与沮丧，焦虑与恐惧，应对每天必有的生活细节。
　　那个下午有淡漠的夕阳洒落在小区院子里。我要出去散步，猛然看见地上有一只硕大的毛虫在奋力爬行，不知道它要爬到什么地方去，但看那架势，它好像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爬向哪里去。足足有我的右手中指那么粗那么长。它的爬行充满了力量。据我那点微薄的昆虫学知识可知，现在，它应该在寻找结茧化蛹的地方，比如一丛枯草，比如一片枯叶。它孔武有力的样子，太像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专心致志地展现他的床笫之功！
　　诧异，然后心里感到酸溜溜的，接下来就是无边无际的失落和焦虑。
　　我远不如一只毛虫那样能够及时而妥帖地释放自己的生命冲动，或者，我的内在冲动不能像一只毛虫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可靠的着落，感到自己正向那个黑洞滑落下去，最后一丝光亮也弃我而去。我感到那张大口是专门用来吞没像我一样命力正在衰落者的——人人终将赶赴的那个黑暗世界，已经开始查阅与我有关的名册了！
　　我很害怕，打了几个寒颤，觉得秋天最后的日子从后背瞬间溜到土地里去，冬天最初的日子从脚后跟儿窜上来。感到尿急。找地方。那时候，我已经步行到大河南岸一处石崖下面。天色向晚，四顾无人，我就对着石壁大行方便——那一刻，我才想起，人与狗在便溺的时候有相同的行为习惯，必须凭借一物，方能排泄得痛快淋漓。
　　很干燥很坚硬的石壁。高压尿液从石壁上反溅到我的身上。我无暇后退，也不想后退，那种状态是命中注定的。我只是把尿的压力憋回去了一些，我因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尿道开始有难捱的刺痛感觉——那种刺痛感觉增加了我憋屈已久的焦虑和挫败感觉，也让我猛然间想起最近与妻子的最后一次交合。那时，她的态度与肉体太像这坚硬且干燥的石壁。我的冲动无处可去，也曾在火辣辣的刺痛中被反弹回来，想象中的愉悦全都变成痛苦，仿佛亢奋的炮管被它膛内的炮弹狠狠炸裂！以前不是这样的，但从前无数次畅快排泄的快感就此全部走向虚无——从前那一场场快感是怎样的体验啊，它是神奇到人这一生都是不能够说清楚的——而此时，我只能在痛苦中回忆从前若干次对着萋萋芳草的便溺，沙沙沙沙，酣畅淋漓，然后可见，草丛下面丰腴的泥土得益于尿液的浸润，以泥浆的形式流淌下来！
　　那只毛虫，我衷心祝愿它平安找到一个草丛或几片枯叶，结出茧子来，自化成蛹，于来年春天，变出一只美丽的蝴蝶！毛虫比我幸运，它可以通过反复蜕变把交偶之事无限反复下去。它的健硕已经够让我嫉妒了，它的反复蜕变，又让我感到更加焦虑、挫败，而变得无限悲观起来。
　　见过毛虫的第二天，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赶赴乡下老家。手足无措的老父守着昏迷不醒的老母，房舍院落间空洞得让人窒息。
　　请来大夫。用药一小时后，母亲迷迷糊糊地醒来。她说话了，但她所说的让我和父亲都惊讶得目瞪口呆，那时候，我以为可怜的母亲出现回光返照了！她说，前几天院子里来了一条蛇，她很害怕，避而远之，惊呼父亲，去打死那条蛇，但两腿蹒跚的父亲无法移动脚步，更无法追赶那条蛇，更无法持械以击，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蛇钻进墙洞里。我问父亲可有此事，父亲哭笑不得，没说有，也没说没有，惊惧还占据着他控制着他。母亲的胡言乱语证明她病得不轻。后来，她更多的胡言乱语让我做出决定，必须尽快把母亲送到县城医院里去。在离开老家之前，她还挣扎着补充说，父亲年轻时候手脚相当麻利，打死过很多条蛇的。
　　十月小阳春，蛇还会眷恋地面和阳光，但阴历十月也是它们最后的自由期限，此后，漫长的冬天，它们将会死而不僵，来年“惊蛰”以后复苏，会扭动健硕的身子，在凡可容身的孔隙里自由来去。它们会雌雄相交，如醉如痴地弄出一些卵来。年轻时候打死过许多条蛇的父亲，如今他很老了，对一条贸然入侵的蛇肯定无能为力——我突然想知道那时候的父亲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一条健硕的蛇招摇于庭除，仿佛那里不是人居之地，而是它们的领地。再问父亲，他的嗫嚅让我失望，那意思是，有还是没有那样一条蛇来过院子，他确实不记得了。
　　父亲无法想象自己的衰老了，但我还能判断自己是像毛虫或蛇那样健硕的。不同的是，毛虫遭遇了坚硬且干燥的水泥铺就的院子，它首先必须爬过那样一大片难以逾越的蛮荒之地！蛇的命运要好一些，老家的院子到处是石墙、草窠，既可藏身又可觅食，还可以示威于我老而无力的父母——可是，那只是母亲昏乱时候的一面之词，父亲的记忆又是相当的不好，那条蛇到底存不存在呢？
　　我遇上了坚硬且干燥的世界，像那只毛虫，父亲本该像那条强健的蛇那样保护母亲，但他老了，他只能看着一条更加强大的蛇闯进他的家园，他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历尽曲折，我把病中的母亲送进医院。直到外地的妹妹赶回家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前这个完全衰老的世界。
　　秋天，我的坚如磐石的老妻，我的病弱的母亲和她同样病弱的老夫，我们开始彼此收获，也开始各自收获。我们以命中注定的方式收获命中注定的。
　　我无法从脑子里抹去一些影像一样呈现的东西，它们是健硕的毛虫，身子用力蠕动的样子像在用尽全力交偶；它们也是闯进老家院子里的蛇，轻而易举地从任何一个孔洞或罅隙里进进出出；它们是我撒出去的尿液，被坚硬且干燥的石壁反溅回来，弄得我的沮丧、失落和焦虑全都是湿漉漉的。但我确实也在回忆从前，我把尿撒在草丛上，尿液又从草丛下面冲出泥浆的情景，那种经历或体验是很美好的，它代表着我年轻时候旺盛的生命力。
　　秋天，毛虫和蛇都带着旺盛的阳气，但我和父母都在走向悄寂。我预感到，不久以后的冬日，将有很多事情发生，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又说不清楚。我能确知的是，毛虫，蛇，它们都不像我这样沮丧、失落和焦虑；毛虫一定能够成功爬出那个坚硬且冰冷的大院子，那条蛇一定能够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度过冬天，它们都会在来年春天复苏，会贪婪地交偶，会弄出无数个卵，会生出许多条新的毛虫和许多条新的蛇；毛虫的未来在它结出的茧子里，蛇的未来在它冬眠的墙洞里，我和父母的未来，在更加衰老更加寂寥的时光里。那条毛虫强占了我的梦空间，那条蛇强占了我父母的梦空间，毛虫和蛇收回了属于我们一家人的许多权利。但我必须接受，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七天以后，母亲痊愈，出院回家。
　　我再问及蛇的事情，母亲很惊讶：院子里又有蛇出现了吗？这可是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几十年以前，你爸爸在老房子里亲手打死过一条黑蛇的！
　　对，母亲在病重期间反复提到的就是一条黑蛇！
　　不用多说了，时光正在倒回去，看样子一直要回到父母既年轻又懵懂，既强健又赤贫的时候去。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生出我来！
　　回程的起点，应该就是冬天了。但我必须尽快忘记这一切。必须把心思放到来年春天，并让我的一切心思跟随破土的和发芽的，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探出头来。
　　明年春天，我居住的小区院子里，会有一只美丽的大蝴蝶飞起来，老家院子里，至少会有一条年轻的蛇爬出来。病老的父母更加病老。我的妻子会更加坚如磐石。无所事事的夜间，我们双双躺在床上，我也许会给妻子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一只健硕的毛虫，一条血气方刚的蛇。还有我们彼此，在同一张床上，每一夜都离得远远的。
　　2018-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