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来挖野菜

在微信群里看到朋友们出去野炊，开着车跑到深山里，挖野菜，采蘑菇，拾柴禾，架铁锅......就地取材，分工明确，合作有序。然后在草坪里铺块塑料布，右手端着啤酒，左手摆个V字，嘴里喊着茄子。臭美的有点让我羡慕了。 好吧，大家一起来挖野菜。 挖野菜可是一门学问。 你看它们隐藏于草原树林、山间水边，集天地间灵气，吸日月之精华，与其他植物杂然生长，所以你得要和大自然亲密接触，才能认得它。做野菜更是一门学问，有的稍苦，有的稍涩，有的清香，有的绵甜；有的适合凉拌，有的适合煮汤。。。辨其类而烹之，方能达到清热解暑，化瘀凉血等等的食用药用价值。 采野菜这事先人们早就开始干了，他们还干出了一些名堂。比如《诗经 · 周南》曰：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小青年看上在水边采野菜的妹妹了，还为她写了这个情歌，多浪漫。有的挖野菜整出了诗，有的整出了书。据说唐代有个叫孟诜的河南人；遍尝百草，最后编了本书叫《食疗本草》，被誉为世界食疗学的鼻祖，影响深远。你看，人家挖野菜都整成了专家了。 不过我以为挖野菜分两种情况。太平盛世挖野菜，偶尔吃一顿，那叫消闲。 如在非常时期，漫山遍野去找这东东，唯此不能果腹，那就不好玩了。 我小的时候就挖过野菜。早上提个篮子或背个小背篓出去，把自己认为能吃的野菜都采回去。然后妈妈倒出来挑选，人能吃的放一块儿，猪能吃的放一块儿，谁也不能吃的，扔一边去。 那时的人们都饥肠辘辘，整天吊着一张营养不良的哭丧脸。出门或下队干活，如果偶尔看到路边有一两丛野菜，登时两只眼睛突然就光亮起来，一副回光返照的模样。走路的时候在找，干活休息的间隙跑去找，就连在树林里蹲着拉屎的时候，眼睛都在四处搜寻。人们白天读红语录，膜拜领袖；晚上装神弄鬼，祈祷大地。 小的时候，经常听村民们在一起摆龙门阵。他们说的有件事情震撼了我，我当时以为那是个故事。
在我们的邻村（那时还不叫村，叫大队 ），有一户人，户主老实巴交，大概姓沈。家里穷，子女多，经常断炊。青黄交接的时候，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没办法了，跑去给大队长借集体的仓储粮，大队长胆子小，不敢借。一筹莫展的回来，有人指点他，说粮站外面堆了很多谷壳，但那是国家财产，你得晚上去，背点回来，磨成粉，兴许可以充饥。末了还给他说，不要对别人说这主意是我给你出的。
大米加工大致分三道工序，去壳后得到糙米，副产品是谷壳，没甚用处。糙米经过打磨，得到精米，副产品是米糠。米糠可用来做猪饲料，但就这玩意在那时一般人家可弄不到。粮站把米糠放进仓里，谷壳堆在外面。这个姓沈的后半夜去，居然得了手，偷了好几十斤，他家距离粮站有十多里地。背到半路，饿得没力气了，虚汗淋漓，一头歪下去，就没起来。
第二天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早就没气了，嘴里满满地塞着野菜。 他们给我讲到这件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的时候，一脸的平静，像是在述说另一个时空的传奇。我惊异于他们的面无表情，哪怕是一丁点的怜悯或者悲愤。我甚至想气愤地质问他们。他们看到我满脸的幼稚和不谙世事，轻蔑地笑了笑。他们说，你小屁孩懂个啥？在那个年代，这事司空见惯。
好吧，我想告诉你，我那时候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我老爸在队上当个破小组长，家里经常有些报纸（虽然我那时还不能完整地读完它），长篇累牍地报道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如何的日新月异。比如某某村如何用泥巴垒的炉灶和山上砍回来的柴禾当燃料炼出来几万吨钢铁；某某村如何在鸟不拉屎的山坡上种出了亩产数万斤的粮食；某个祖宗十八代都是泥腿子的农民家庭今年忽然冒出了个反革命分子......卫星又上天了等等；当然还要顺便提一句一定要解放全世界的穷苦人民之类的话。全国上下都在酝酿、整顿、运动，歌声如雷，红旗如海。到处都是令人热血贲张的高音喇叭声。报纸上还能看到我们的领袖接见外宾的图片，非洲的或是南美的，抑或是邻居那些小兄弟。领袖和蔼的给他们介绍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外宾们听得一脸的虔诚和羡慕。每当看到这些，我的小小的心灵就会充溢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自豪感，我为我能生在这样强大的国度而自豪。同时也为那些外国朋友们担忧，不知他们那里有没有野菜吃和树皮啃。如果没有，肚子饿了可怎么办呢？ 吃野菜也不能忘记搞运动呀，学校也不例外，我们一脸装逼地穿着小军装，带着幼稚的畅想，打着小旗帜，挥舞着小拳头，在山村的小路上、田野里，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竖着我们的小耳朵，瞪圆我们的小眼睛，看看哪个角落里还隐藏着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反革命分子。时刻准备着把他们揪出来修理一顿。人小志气大，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建设添砖加瓦嘛。最为经典的是有一次把我们的语文老师押着在寒风中游行示众了一回，理由是他家里藏着孔夫子（那时叫孔老二）的书。听说后来又给平反了。不过这也没啥，领袖就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况且文化人就要时时刻刻给他敲警钟。有据可查嘛，历史上很多人都搞过，秦始皇搞过，康熙雍正都搞过，效果不错。日薄西山的时候，游行搞完了，带队老师宣布放学，走在半路上瞅着没人，各自机灵地钻进路边的红薯田里，以最快的速度偷两个红薯边走边啃就回家了。
当然，你得承认偷红薯也是个技术活。你得准确地判断红薯的生长位置，个头大小，并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掘出来。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熟能生巧”，那时我觉得大抵就是说的这类事儿，没有长期的实践经验是不可能成功的。否则，让生产队长逮着就麻烦了。。。 时间总是向前。领袖辞世了。大地震好像预示着神州大地将会发生质的变化。新的领导人出来，几年时间，人们的生活居然越来越好起来。温饱就不用说了。人们开始买电视机、洗衣机、买房子、买汽车。人群向城市聚集，城市无限膨胀。山间的野菜又神气活现的生长起来，青葱而葳蕤，人们偶尔会开着车去很小资地采一把，说这才算是享受生活。
时间总是向前，记忆或会淡化。有些事在心的深处总会偶尔会想起来，也会酸酸的，比如那个饿死的老农民。但更多的是怀念，当然不仅仅是野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