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现实一种

回忆：现实一种

一　　时间一波波覆盖过来，你有一种被潮水淹没的窒息。一切猝不及防的事情，击穿并抽空人的身心，仿佛回忆就是这样。
　　关于一段生活，你感受着离去造成的肉体与精神残缺。不久，你换了角度，从残缺中，看到了它的圆满。你发现，人的生命对事物发生所感受判断的另一种情境。
　　那时，你看不到这里的花开了，看不到谁把门打开又关上。或者，只记得小巷和围墙的存在，而再也见不到它。这片地方，与你在的那几年，变成了一副模糊或清晰的画，一点点从身体上撕扯下来，在一片空荡的空间里散落着。你看见它，悠忽间，想起刻印在这儿的身影。
　　那几年，像梦一样。一个人贫穷的日子而不以贫穷为意，它生产很多自娱自乐的存在感。你大把的时间放入阅读里。那些生命通过书籍、影视、各种各样的声音，进入到你头脑中。你刻意避开庞大的生活阵地，进入虚幻之中。这是一种美好的逃离。它们几乎把你完全置于生命孤岛之上，独立存在着，仿佛一朵上帝赐予人间的花。
　　那一天，当你身边的人走了，你突然发现一个人身体的缺口。你像一池水平静的日常生活，被打乱、撕破，显现出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而那放置在阳台的一盆花，像人一样死去。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彻底没有了。你想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生命无常的小说主题。它源于作家幼年时的父母双亡，姐姐和外祖父的相继离世。当他一个人在世时，那种无常感，如此深刻地进入生命意识之中。
　　你觉得人是需要陪伴的，一个孤独的生命，像失去水分的植物在枯萎，那几乎是不可遏制的。你嗅到了腐烂和死亡的气息。风贴着地面在跑，那些灰白色的草，摇晃得厉害。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季节来临。你坐下来，一丝冬天的阳光，落在你身体上，那些寒凉的知觉，潜伏在衣服里，你不能碰触它们，即便那些微弱的光，也仿佛一个孩子忍住哭的一张脸。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如这个上午必然会完全离开你。那时的你，内心藏着一只惊弓之鸟。那只鸟呆呆发愣，让一切都不存在了，身体空得像一个黑洞。你尝试着奔跑，让时间飞快地从身体上过去。
　　你专注地看着远处，想找到一片让自己觉得美丽的色彩，但整个眼前的天空灰蒙蒙的，这种寻找的徒劳，加剧了内心的一种悲剧感。就在那天晚上，又一位老人去世，唢呐声几乎宿命般响起来。夜色中，那个搭好的帐篷，从一端露出橘红色的光。穿着白衣的人，进进出出。那个中间小床上，躺着一位失去声息的人。
　　从楼上到楼下，你走到那个广场里去，穿过一群跳着广场舞的人，那些声音灌入到内心，又溜走，身体还是原来的空旷。你在遍地尘埃中，寻找一点异于灰白的色彩，你看到远处的天空，有一丛蓝，它很远，远得让人不知所以。你看到肉体的脆弱，像一根芦苇，被一阵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那个过程里，生命像被凄厉之风弹奏的琴弦，每一个音符，都沾染着身体之血，那么痛楚，那么靠近死亡，你压制了身体的呻吟之声，你觉得自己像一个病人。
　　仿佛一切都已死去，正因为如此，当你早晨从躺着的床上睁开眼睛，你看到太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室内豁然洞开一片明亮。一丝暖意，不带任何往事，它单纯得就像一个孩子，重新来到人间。
　　　　　　　　　　二
　　你寻找过去的你，找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从一幢楼后边的过道走到街面上，对面是一个公交车站点。你在站牌下，等车去往市里，或者西部的任何区域。眼前，人流来了又去了，像一个集市。
　　那时，你认识的人，从一些地方来这儿，找你。你在记忆中找着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在心中念着，念到某人时，你会想起来，你们中间发生的事情。比如，那一次醉酒，他们开着车穿过街道来到一幢楼前，走进那间屋子；那个声称不会来找你的人，在几日之后，从另外一个小城来，教你如何给孩子们讲授作文；还有W，那个春天末期，和你一起在这个站台下等到15路公交车，你们去了一个更大的火车站，W从此再也没回到这儿……
　　秋天晚上，你从广场这边走到那边，凉意穿透衣服，进入肌肤，那些吵杂声里，埋着你的一片荒漠，你被声音从他们中间隔离开来。那些天你经历了一场内心的战争，那不止是孤独感，那是一种腐蚀的荒凉，整个城市像苍茫的荒原。你在流落，你在无家可归……
　　那天朋友来了，在广场东边小巷口处，那家羊肉汤馆，你们一起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那个星期天，时间和空间提供了天地之间的一次放逐。后来，你从不到那地方去了。这让你觉得，那片地方，那段时间，都属于那个离开的人。你想起朋友，他们经常来到这儿，带着市场上买来的菜和海鲜，一起在这个房间里喝酒，聊天，说笑。
　　朋友走后，你面对一片覆盖了黑暗的空间。你内心那些不确定的事情，被黑暗收藏进去。你还记得，那个楼顶的阁楼上，大盆小盆的花，在露天的地方，生长得生机勃勃。看着迷离的夜色，远方闪烁星光的夜空，身边的植物，弥散出幽静的香气。
　　“我从一个洞穴里爬了出来……”
　　你脑袋里浮现着，之前居住的房间，那是一个更黑暗的地方，你长久蜗居在那儿。你在小房间的一张木头床上，做过很多噩梦，你克服了内心对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的恐惧。
　　你做了一个梦，你回到了那个街道，那个楼顶。你按动一个房间的神秘按钮：时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你在一个小厨房里，烧菜，饭香的味道弥散着，桌子上摆着温热的一壶酒，夏天的凉风吹进来，一抬头，明月之光照进了客厅里……
　　一切都不曾走远。你顺从了那辆车，把你带走，带到另一个城市里。站在车里，你安静地回忆着濒临死亡的那一次。你丝毫没预料到自己会倒在车上，还被一群人围观。你倒下的瞬间，心口处仿佛一根针，扎入，瞬间的疼痛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个身体从头天上午到晚上，以及次日早上，一直没有被食物填充，之前，它被酒精注入辛辣的液体，并在内部扩散，让你最终失去了知觉。那种眩晕的感觉，并不美好，但是你却没办法控制它的发生。
　　你仿佛一个溺水者，被上帝的一双手，推到了岸上。
　　你看望过了，一趟几乎死亡的客车，它已经消失，并把回忆留给你。但是，它以生的领悟，给了你重新开始的机会，让你返回生命初始时的生机。你听到流经身体的水声，仿佛你的身体就是一条大河。河岸边，水草丰盈，一群鱼穿梭其间。 　　　　　　　　　　　　　　　　　　　　　　　　　　　　 三
　　那条西去的路上，你发现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生活像一场虚饰。你奇怪一种无形而庞大的东西折磨这个跟随你多年的肉体。它提醒你，一切存在的真实性，过去的事，被一种虚无感吞没着，又呈现着。
　　那个上午，清凌凌的草生长在法桐树下的一小片泥土地上。你去北马路街道，一个理发屋。坐在理发的椅子上，理发工具尖锐的声响，从头顶进入身体里。声音几乎要把肉体搅碎了。你的身体仿佛一个破碎的物体，既麻木又疼痛，像火焰在烧。你想让它熄灭。你被自己意念中的现象吓了一跳。
　　那些影像潜伏在了岁月里，随着它们从生活里的突然消失而沉入记忆底部。“那样的生活就像一艘沉船，带着你的灵魂进入了溺水期，你拼命地浮游，冲上岸来。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你惊魂不定地回望着过去。
　　你记得初来这儿，你要和这片土地熟悉下来。就像一个人，熟悉时间里的内容。现在，你以消除疼痛的方式，和这儿生活习惯达成一种和解。渐渐的，你迎来了一段安定的时光，尽管内心带着岁月的残缺，但这个城市的东部区域，注定了你当时的无法逃离。
　　那年秋天，是一场逐渐冷凉的告别。法桐树的叶子，在变黄中，落到地上，那些踩着枯叶走路的人，捂着衣服，匆匆前行。街道上，一些人说话的声音被吹得东倒西歪……你站在泥土上，像棵草在微风中，你要等着另一个季节的到来。
　　时间的逝去，把你一点点推出了逼仄的境地，像无数次走到那片楼的黄昏，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你身体的力量，渐渐回来，继续支撑你走到更远的地方。
　　你看到天地一片广阔，它是这庞大而又渺小人世的缩影。你像一个小小的标本被折叠在其中。每一棵树，每一滴水，每一片阳光，都是你看到的人间切口。你仍然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你，在走，一条路就在你的脚下。你低下头，看了看，平整的路，近处和远处，树木和楼房很安静。在天光的笼罩下，它们什么都没说，以深切的眼神望着你……
　　一缕风从背后吹过来，仿佛要把你带到天空里去，这奇妙的风，它们来自哪儿呢。这个黄昏时分，一片薄雾。有人在不远处说话，你知道，在无数个接下里安静的瞬间，一切又回落到内心，就像你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手机上传来一则消息，老家的村子即将拆迁了。现在，那些村路大致还是多年前的样子，田野的格局多少年都没变过。也许几年后，村庄就将变成另外的样子。它们终将消失，被新的面貌取代。
　　　　　　　　　　　　　　　201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