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下
2020-09-17叙事散文翠微
六前几天,雪花柔软的飘落,现在,它们被冻僵了,被堆在墙角,变得孤独和落寞。是大伯的丧事,让这条沉寂的小路、胡同,变得热闹起来。大伯二十五岁当兵,后来复员,分配到省城机械厂当保卫科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靠当兵,过了一辈子的城市生活,他
六
前几天,雪花柔软的飘落,现在,它们被冻僵了,被堆在墙角,变得孤独和落寞。是大伯的丧事,让这条沉寂的小路、胡同,变得热闹起来。
大伯二十五岁当兵,后来复员,分配到省城机械厂当保卫科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靠当兵,过了一辈子的城市生活,他自己是非常满足和满意了。伯母跟着大伯随军,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大伯。
我的大伯,他的灵魂,挣脱肉体,飘飞起来,是什么感觉?他是不是像神仙一样,可以自由的、悠闲的,在空中飞着,俯看河流、田野、山脉,或者自己的家门?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伯也许死而无憾了,他是四世同堂的人。由于大儿子在农村生活,他老觉得心有亏欠,就让大孙子从小跟着他在省城长大,也在省城上学,学费吃穿,都由他供养。石油大学毕业之后,考上沈阳的一家石油公司。当一根电话线,传来爷爷去世的消息,孙子当即就痛哭失声,连夜坐火车赶回。就在老家堂屋里间的窗台上,还摆着好几张重孙子一岁生日的照片。小家伙稚嫩可爱,纯净的眼神,此时望着爷爷家里满屋子的哭声,望着满屋子里白色的人,依然是笑意莹莹。
伯母临终时,似乎比大伯更有福气一些。
本来伯母身体好好的,因为心脏有问题,说着话,头在沙发上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再也没有醒来。当时她脸上还挂着笑容,还保持着当时说话的表情。连沙发上的白色沙发巾都没有惊动,连在她脚边逗留的小狗旺旺都没有察觉。简直就像上帝开得一个玩笑,一瞬间,就阳阳两隔了。就怎么也喊不醒,让人觉得生命的无限脆弱。
伯母有她的一帮教友。她早就留下遗言,百年之后,一切从简,让教友们送行即可。
伯母的葬礼上,没有邀请亲戚,来了一百多位同穿黑色教服的教友,她们和她们的黑袍,看起来威严、庄重,一百多人同时出动,鞠躬、默诵,丧礼显得隆重又肃穆。她们用合唱团的形式,唱诗班的形式,表达对逝者如斯的安慰。家人没有什么花费,葬礼也起到了隆重的效果。
围观的乡亲好奇,里三层外三层。
我似乎看见伯母,在云端,不,是在天堂,满意的慈祥的微笑模样。 七
读到余笑忠的几句诗: 一棵樟树 即使它死了,也没有人将它砍倒 仿佛正是这醒目的死,这入定 获得了审视的目光
作为尘世中渺如烟尘的个体,临到在尘世停留的最后时刻,在悲凉的哀乐,白茫茫的孝衣,门口大堆的纸扎摆起的殿堂:摇钱树、轿车、别墅、花园的提醒下,有过与逝者生前交集的人,在此刻,那些音容笑貌,那些往事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生动的大事小事,也许更会唤醒内心的柔软,让人疼一下,眉头皱一下,眼泪瞬间流出来。也许会被现场气氛感染,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忍不住低头擦一把鼻子眼泪。
来吊孝的人,送来的纸钱,金黄一片,在堂屋门口的西边堆积如小山,在阳光下,更显耀眼。纸钱的多少,也代表着逝者生前的声望。出殡的这天,有自发过来帮忙的婶子、大娘,将纸钱拉到里屋一部分,开始绞钱。拿起一摞,用剪刀剪成三条。
不知道从谁家拿来的,两个生铁铸造,砸纸钱花纹的生铁筒,一头裂开几个口,边缘向外张着,像一朵开着的花。拿斧头把生铁筒往一摞纸钱上砸一下,便出现花纹,使纸钱更像钱的样子。愿远走的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使用起来更顺畅一些。
这个铁器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在村子里轮流使用。这种古老的方法,代表晚辈对逝者的一种最后的祝福。
砸好花纹的纸钱,用花包包好,花包很大,是用两个化肥袋子拼接起来的,要用膝盖使劲压住才能系上。一大包,需要带到坟上去,变成黑蝴蝶,一直顺着小风的力度,到天堂去。
剩下的纸钱,就要放到一个偏屋里留存着,以后每一次的祭日使用。这些纸钱要用到三周年祭日。 八
院子里的供桌上摆满了供品。
闺女,孙女上供有三大件、五大憨。五大憨就是五个鸡,五条鱼,五个冬宝个儿。谁送的个大,表示谁孝顺。大伯没有闺女,上供的只有孙女。还有大伯母娘家人也应该上供的,按老规矩,伯母娘家人的贡品应该是最大的,才会让人称赞。
这次伯母娘家人的贡品是一箱酒,两条烟。其余是超市里买来的锅巴、虾条、薯片、蛋糕之类的二十样小零食,装在一个个小方便袋里,来到之后又摆到碗里,摆在桌上也是两桌。烟酒倒是实用,丧礼上主家、亲戚不吸烟喝酒,但忙活人会用。
“这回,高庙的(伯母娘家村庄的名字),可是丢人丢大了。看看装的那供。那叫啥供啊?让人笑话!”村里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族人也跟着笑话伯母娘家人。
村里还是沿袭着老习惯,认为花钱多的,就是好。看看人家孙女这事做得多排场!一些老太太指指点点。孙女这边是一桌大供。五个大盘子里五只鸡,每只都有三斤多重,宰好的白条,由烧鸡店盘好造型。翅膀从脖子的切口里穿进去,再从嘴中穿出来,列在嘴巴两边,像飞翔的样子。两个鸡爪都是折叠在鸡腿根部,每一只凤首高昂,嘴里衔着翅膀。五只并排,很有仪式感。五条鲤鱼,每条也是有三斤重的样子,摆在供桌上五个盘子里,鳞光闪闪。鱼是活的,鱼鳃一开一合,嘴巴一张一翕,肚子一起一浮。有小孩子觉得稀罕,专门盯着鱼嘴看,盯着鱼鳃看。
带皮五花肉号称冬宝。五个大冬宝,正方形,差不多有一尺宽。以前上供的冬宝都是一拃宽,方方正正的,摆在普通的平盘里。现在的这个,放在大号的平盘里,还溢出了盘子边沿。
还有五个带尖的桃形馍馍。一侧染着红颜色代表红花,一侧染着绿颜色,代表绿叶。中间一条梳子压成的虚线。供桌最前边,摆着一箱酒,一条烟。烟的下边,压着一摞礼金,粉红的票子压住半截,露出半截。
孙女是刚出阁三年的小媳妇,跟婆婆一起过,婆婆给看孩子,年轻小两口出去上班。现在正是在婆婆家吃香的时候。儿媳妇的娘家有事,这会儿婆婆当然要全力以赴,做得大方、厚道。外人看来就是婆家非常懂得礼节。 九
棺材是从二十里外的赵庄买来的。大伯去世后的第一天,我公公和三叔年龄大了,都坐在堂屋里,陪亲戚。我四叔年轻,由他主事。买什么,要什么,安排谁去做,都找他。他随身带着圆珠笔,带着笔记本,记着各种物品的数量和花销开支。
在赵庄,做好的红松木棺材摆满了一个院子,都是白茬。地上有卷边的刨花,木材的缝隙里散发松木的清香。同样是做木工,看见做出来的橱柜与棺材,肯定是不一样的感觉。棺材是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器物,是要埋到地下的器物,无论看见与听见似乎都有一种阴气。但是人们不说是棺材,叫它喜棺。就将阴气冲淡了不少。白茬的喜棺,被出售时,才上漆。从前是黑色的,现在都做成明黄色,柔和了不少。喜棺与底座相连的地方,中间贴着一圈菱形的花边木头。被漆成大红,显得明亮又显眼。
第二天,喜棺送货上门。除了刷一层明黄漆,又刷了一层清漆,还没有干透。抬进家时,手挨着的地方,都垫着一些报纸,怕手上沾到油漆。众人抬着,底下垫了三条长凳,放在了院里靠西墙的地方。
四叔说,不孬。里外都是红松,板子挺扎实。这算是好寿材了。还有人用柳木的,还有的不油漆,用白茬的。
四叔说这话是给他的几个侄子装面子呢。
执事来问大嫂,五色粮食家里都有吧?五色粮食就是高粱、谷子、玉米、黑豆、黄豆,够五种颜色即可。大嫂说,不全,就两样。来帮忙的一个婶子说,不要紧,我去找。她顺着胡同,挨家去问,谁家有,都会给一把。很快,就找齐了。但是,要谁家的粮食,都象征性的扔下一块钱,表明过丧事用的东西,不能白要。
要出殡了。掌礼人指挥着,要最年长的孝子,踩着凳子,端着簸萁,将五色粮食从喜棺盖的这头撒到那头。斜斜的喜棺盖上有哗哗的响声,洒满了五彩缤纷的粮食。从此,离去的人,会丰衣足食的。从此,他也会祝福子孙后代,财旺家旺。
长子又左手簸萁,右手扫帚,顺势往下扫。在下头,用簸萁接着,接到的都是财富。 十
喜棺底座的前后左右有四个方方正正的孔,能穿进去鸡蛋粗的绳子。由村里一些壮劳力抬着、拉着,到坟地里。
孝子走过来看了看方向,看了看旁边还有母亲几年前的寿材,后退三步,倒地痛哭。
来抬棺的很多年轻人,都是村里人家的后生。有的我堂哥还不认识,我不经常在老家,更不认识。但是他们被喊,当即过来帮忙。
这个细节,显现乡村人的质朴,我心里溢出满满的温暖。
执事高喊,谢过庄乡爷们儿!
堂哥带头,全体主家人以及亲戚,都对那些帮忙抬棺、挖坟、填坟的庄乡作揖叩拜三个响头,行礼答谢。
填坟了,一锨锨的土,哗哗地扔下去。坟包隆起来。坟顶上的引魂幡洁白,在风里狂舞。田里一指高的麦苗在冬天里安睡。
孙女、侄女买的各类纸扎,亲戚糊的钱柜、摇钱树,主家供的纸楼、香伞,好几辆车拉来的,摆在坟前。打火机一闪,只一下,火焰冲天,遮住了半个天空,一群黑蝴蝶飞出来,起舞翩翩,在坟前盘旋几圈,便越飞越远。这些火焰,这些黑蝴蝶,是否是一个世界连接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因临近年关,大家都事务忙碌,执事又高喊:年关临近,四期、百阴儿不过了,亲戚们不用再想着。大家各忙各的吧!于是,除了主家儿女侄孙,以后要来上坟,保留孝衣。其他有孝衣孝帽的亲戚,都在坟上把孝衣撕开了,还原白布的样子,折叠好,带回家。一大堆柳木哀杖,被插到坟地一边。新坟上盖着按堂哥嘱咐买来的大花圈。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是最容易成活的树种,到明年春天,这里会长出小柳树的,几年之后,又是绿树成荫。
冬小麦只高过脚背,正不动声色,积蓄新的力量。路边的白杨树树尖上,掠过几枚麻雀细碎、明亮的叫声。田野看起来辽远。冬天坚硬的阳光干净、纯粹,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倾立天地之间。小河里的坚冰破了,白亮亮的冰碴子在水上浮游。田间阡陌纵横,明亮如带,奔向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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