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沦中昂起头来

　　冬日。城市披着暮霭静默。我隔着窗玻璃，看着好像冻僵的城市，静默。其实我也是在想办法，如何才能更有趣味地度过这一段乏味的时光。
　　我的教学工作提前结束，诸如编写教案和教学反思之类尤为乏味的事情也便告一段落。虽然检查教案和教学反思的人兴味尤浓，我却清楚，大家所做的事情大半都流于形式，都是给“上面”看的。奇怪的是，好像从来没有人考察过最高的“上面”究竟是谁，又是怎样检查的，最高“上面”的孜孜劳碌又是给谁看的——也有人说，当然是给所有“下面”的人看的。我不禁暗自吃惊，作为最底层的我所做的工作中乏味空洞的成分那么高，可想而知，越往“上”，那种乏味空洞将会到达什么程度，最高的“上面”得到的东西将是何种面目，“上面”反馈给所有人的又是什么——大家的灵魂都在虚假中反复轮回，若扪心自问，情何以堪心何以安啊！
　　可是，情何不堪，心何不安，古老道德国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在沦落，容得下几个悠然的高蹈者！
　　无所事事，让学生自主学习。但这样一来，本来一直和我愉快互动的学生，现在不需要我了，他们好像全都渐渐变成陌生的，好像也在朝某一个方向沉沦下去，与我不再有任何关系。
　　其实冬天也只是刚刚开始。暮霭中的城市显示出被封存于冰湖中的容色——是容色，我的意思是这个城市还有最后一口气，当然不想再弄出更大的动静罢了。
　　这个初冬是轻松的，这种轻松情致得以让我提前三周结束了一学期的工作。按理，我的做法已经铸成了一起教学事故，我应该，事实上我已在等待校方的究则。当然，我也准备好了申辩的说辞，我会给问责人一些很完美的解释。我会说，这一切都因为我创建了很好的课堂气氛，学生与我实现了很好的配合，而这种极佳的配合过程，又得益于生发于我心中从未有过的长久快乐，这种快乐让我的教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结果。
　　现在，学生们在课堂上或者无所事事，或者自行其是，我与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也就加剧了。他们更像一群自由的山羊，我更像一个百无聊赖的看管者；这太缺乏诗意，我的处境远远不如一个麦田守望者。
　　很抱歉，此情此景，我必然要心有旁骛了。
　　我的目光扫向窗外那个并不完美的城市那种灰扑扑白茫茫的样子。那样子实在太像这个城市被封存于一个巨大冰湖了。灰白的雾霾太古老，太像多年以前笼罩着乡村也笼罩着城市的炊烟。久违的炊烟从我的脑海里袅袅娜娜地冒起来了。炊烟的气味也从记忆深处上浮到鼻粘膜上——那是真的，整个冬天，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无处不悬浮着浑浊的烟雾，毕竟，那些年月里，无论城里乡下，家家都在烧柴火，城市，不过比乡村大了许多，人口更多，房屋更拥挤，房屋里面更逼仄，柴草燃烧冒出的火烟更浓厚，气味更浓烈。那时候的城市仿佛停留在从前的某个朝代而没有随时间一同走过来。彼时彼地，我确实有过一些奇怪的心灵经历。我总觉得人都在那个我从未谋面的朝代里安静地苟活，活得比畜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朝代更奇绝的是，人人心中都竭力跳动着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而后来，那个未来又在高音喇叭里朝着面有菜色的人们终日尖叫，叫声数十年不曾断绝。那声音让人想到，期望中的钢铁虽然没有炼出来，但那个时代为自己炼出了一全套比百炼钢还要坚韧百倍的声带与口舌。高音喇叭里面藏着许多副近乎疯狂的肺脏，那些肺脏里不断呼出浓烈的酒气，那种酒，只有极少数人喝得到。天长日久，躲在高音喇叭后面的醉汉不慎失言，他们很自豪地说，那种酒，叫做酱香茅台！
　　那年月里，所有人都怯懦，自私，猥亵，像一头头愚钝而倔强的牛。有人向那些牛一样的同类虚构出凶残可怖的豺狼虎豹；每一头牛都是胆怯的，但一大群牛就是无所畏惧的。牛一样可怜的人们终于被虚构出来的敌情激怒了，他们乌合而成巨大的疯牛群，进而排成杀气腾腾的疯牛阵。他们所向披靡，真正的豺狼虎豹和真的猪羊鸡鸭无一幸免，或者被成群绞杀，或者被赶下大海，古老的土地上终于只剩下极度贫弱且余怒未消的疯牛。牛一样的群落曾被许诺以相当于荣华富贵的永远幸福的日子。挑起动荡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功成名就的牧者，他们确实也兑现过当初的承诺，也分给那些以为有功，或者以为反奴为主而志得意满的，理直气壮的，渐渐回归食色性也的疯牛们应得的草场和土地。但牧者们不久就发现，长此以往，自由放养的牛群很难控制，他们从中再难捞到更多好处，他们向那些喜气洋洋的疯牛们继续虚构重大敌情的同时，也向他们虚构出更加美好的未来，而真正到达那个美好未来的条件是，所有光荣的疯牛们必须让渡所有的草场和土地。
　　牛一样的人们对新的许诺信以为真，他们开始在属于大家的土地上为了获得有限的配给开始投入无限的耕作。那块属于大家的土地是一个疯狂旋转的巨型陀螺，那个陀螺很快摔乱了所有人的五脏六腑，摔得最为严重的当然是几乎所有人的脑子。经年累月，所有人都骨瘦如柴极度虚弱将欲扶墙，饿毙者和病毙者像风吹落叶。
　　时间是最公正的评判者。严重疲弱和匮乏的事实，终于让牧者们发现，控制一群僵尸一样的活物是没有多少意义的，从他们身上再难榨取到更多的财富。于是，幸存下来的疯牛们，又被赠以土地和草场，他们再度被允许可以再次自由自在地自我放养。转瞬三十余载，这个憨厚得至于愚钝的群落被再度养得膘肥体壮。牧者们惊喜地看到，这群畜生，又该出栏了！
　　“九月韭，香破口。”这是民谚，事实上，今年的一茬韭菜，确实被割得惊心动魄！
　　古语又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道德国的命数总是原地打转的，三十年或四十年又是一个命运的轮回期。膘肥体壮的牛群，遇上了被人活活剐肉的悲惨命运。剐肉之后，再次面临着被赶回到地坑院一样的圈舍里去的命运——又该进食贴膘了，他们又一次对牧者们分发给他们的有限配给有新一轮的需求了。
　　在反反复复的变故中，城市和乡村终究是越来越虚弱了。起先，因为冷，饿，病，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头栽进死神的怀抱里。那时候，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公的。那个公，或者是公母的公，或者是公私的公，怎么理解都是可以的。那时候的人都被魔化成火药一样一遇火星就燃就炸的东西，有极强的摧毁力，一个指令，或者一句狂妄之言，那些人就发出轰然一声呐喊，天地之间即刻硝烟弥漫烟雾腾腾，所有当属母的或私的东西全都土崩瓦解。当然，火药的命运必须转变成烟尘的命运。遮挡日光污染空气的烟尘最终落定，落在他们当初开始发狂的地方，仍为贫弱的尘。他们的命运仍然是被人蹂躏，被人盘剥，被人欺压，被人哄骗，被人宰割。他们在土地上劳作的全部收成，他们喂养的牛羊，他们从最大的地主手里租种的土地，以及，他们自己和他们呼吸的空气，他们受用的阳光，总之，一切一切，都是公的。那是一个属于公疯牛的时代。那个时代必须依靠绝对的公来完成一切价值的单性繁殖，而无需母的或私的东西完成多种价值的确认。城市和乡村一样的破衣烂衫，一样的饥寒交迫，一样的猥琐小气，一样的贪婪冷漠，一样的偷来摸去，一样的，对别人的东西窥探，觊觎。一样的，只有极少数人喝得上“工农酒”，就像更高一级的那个张牙舞爪杀气腾腾的群落中，极少数人喝得上酱香茅台。尤其在乡村，永远都是几个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在幽僻的小房子里喝“工农酒”。在外面更大的黑暗中，只有“半年粮”可以吊命的群落，病，饿，冷，愚钝和茫然，依然困扰着他们的身躯和头颅。最寒冷的黑夜里，他们的命运与冷酷的大地之间只隔着一张冰凉而破烂的竹席，甚或，有些直接蜷缩在草窝，与圈中的牲口无异。
　　就在那个时候，城市更大群落的命运被二十八斤陈腐面粉和四两清油维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乡下的群落，只能吃疯牛时代的强者们勒索之后所剩无几的，食物缺口实在太大，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他们只好变成纯粹的植食性动物了。
　　城市和乡村如此不体面的身世，终于演变成所有人精神上难以治愈的顽疾，那些顽疾借由怯懦的灵魂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互联网时代。顽疾变本加厉，即便所有人都拿着智能手机，但大家的病根并未彻底消除，为了免于贫穷和下贱的恐惧，更多的人所做的梦都关联着权力。此梦并无着落的情况下，大家都学会了攫取和诈取，甚至不惜超越人性底线到了无恶不作的境地。那个疯牛时代的灵魂还没有死绝，还在人间游荡，那种顽疾也就无法得到彻底治愈。据说，有人斗胆修改人的自然生命权限了，却不知，能不能改掉这一群落共有的灵魂痼疾，让他们的子孙不再怯懦，不再自私，不再猥琐，不再贪婪，不再看重权力而把同类同族分化成三六九等的；让整个群落不再无休止地做圈养与反圈养的惨烈游戏，而是回归他们自由野生的一切权利，让他们变成真正独立、强大的。
　　突然想到，我何尝不是那个疯牛时代的一个遗存，我的灵魂里何尝没有那些劣迹！
　　疯牛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习之一是一方面对自己不光彩的身世讳莫如深，另一方面是不许任何人公然提及——但那段历史确乎已经被多次修改了，真的就像一个西方人说的，谁能控制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疯牛时代的历史必须是至大神圣的，而现实群落中所有人的义务只是生长和娱乐，头颅的内容物过多的沟回必须敉平而变成煮熟的蛋黄一样的。
　　疯牛时代的作俑者侥幸赢了。终于，到了某个时代及其以后，越来越少有人还能记得疯牛们的不光彩身世，越来越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丑行和暴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作为谎言家的无耻和掠食者的残忍。很少有人，那就不是全部——还是有人勇敢顽强地保留了自己大脑的最大能力。他们看得清楚，谎言家们的谎言从指向天上变成指向地上，撒谎者在更多人身上完成了人质情结的培养和人质人格的塑造。家资万亿脑满肠肥的牧者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阔的地面上，更多小脑受损的痴迷者像牲口一样被围困在地坑院一样的地方，只能看到有限的天空和有限的日月之光。除了谎言和牧者，他们没有别的归属。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原本还有哪些必须争取必须行使的权利，不知道自己该是公的还是母的，或者该是公的还是私的。不知道还可以完全靠自己的本能寻求异性，不知道还能自由自在地生育。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个世界给每个人都预先准备了应得的份额。不知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能够让他们群情激奋并给他们一定配给的一定是他们的恩主——他们大脑的沟回和灵魂的褶皱都被疯牛病的毒性给敉平了，脆弱且怯懦的颅骨里，仿佛真的只装着一个个煮熟的蛋黄！
　　这样的城市和乡村如何又不是平静的。隆冬即至，疯牛时代最后的见证者眼里，笼罩城市的暮霭太像疯牛时代大地上惨淡的炊烟。那样的烟雾裹挟者贫弱、怯懦、鄙陋、自私，愚钝、狭隘等等气息。暮霭中也回响着代表驱赶令的鞭声，而鞭声，从早年间挂在大树上的高音喇叭里转而从电视机屏幕里发出。就这样，城市和乡村所有的生灵们，依然被暴戾而冷酷的鞭声恐吓着。
　　很少有人想过他们如何被注定那样的命运。他们被高度自私和高度贪欲淹没的根由，被人故意遮拦起来了。很少有人想过，他们的上辈，如何被少数疯牛鼓动起来操纵起来，把他们变成新的疯牛，从另一些无辜的生灵那里夺得草场与土地，以及之上相关的财富，他们又欢天喜地地分得被许诺的那一小部分。但何曾料想，终于，某日，让他们变成疯牛的疯牛，成功抢夺草场与土地之后，竟然脱去了一身牛衣，变成两腿站立的牧者，慈眉善目的，甜言蜜语的。但他们的骨子里，比他们虚幻的敌人要恶毒一万倍！
　　新生代的疯牛们必须安静下来，才能得到可怜的赏赐和有限的配给活下命来。但他们无法彻底安静下来，他们的饥寒和焦虑是永远的，他们的不幸是漫长的，因为他们几乎看不到自己被关在地坑院一样的地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们当然也看不到地坑外面更加广阔、美丽、自由的世界。尤其是，他们创造的一切财富，总是被人以公的名义定期收回，再被人转手赏赐给他们一小部分——的时候，他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欢呼雀跃！
　　年深日久，尸骨和粪便在坑里堆积太多，脖子长的一些活物终于窥见地坑外面的世界之一隅，见到普照的阳光，吸收到更新鲜的空气，也抢着吃了几口外面世界里的青草和树叶。他们也看到了另一种希望，获得了另一种喜悦和鼓励。他们终于知道应该长得膘肥体壮的还有灵魂。他们的口，更不应该仅仅只会讲残缺不全的新话。外面世界的色彩是极其绚烂、音响是极其丰富的，而那个代表野蛮的新话体系，是一种古老语言体系相对于世界文明延伸趋势的逆向升级！
　　地坑院一样的地方再次贫弱下来，但这次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呈现死一般的寂静了。一些头颅找回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内容物沟回，一些灵魂找回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结构性褶皱，更多的想法指向天空一样广阔的清明，邪恶者们的灵魂被勇敢的人们用语言肢解，并将肢解碎片作为民间思想力量的战利品——作为历史劣迹，那些邪恶之物零碎的残骸，被摆放在文明罹难备忘录上，昭告当下，警示未来。
　　道德的模架再次坍塌，城市和乡村的灵魂一并回归到某个艰难的朝代，又被蒙上冬天的暮霭，看上去，俨然被沉入冷酷而悄寂的冰湖里。
　　想走出地坑一样的绝境，首先必须脱离这个城市的拘禁。但这又谈何容易，作为生命体，我的一切都被城市捆绑得牢牢的，差不多到了循规蹈矩的地步，我又如何展望外面更加精彩的世界——看，我确实也是怯懦和悲观的！
　　很哀默的。但这才是冬天的开始。
　　傍晚时分，天色转晴。城市好像需要小便了，就睁开惺忪的睡眼，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不过，亮眼的夕阳只是在山顶上朝着缩成一团的城市扫了一眼，就消失在广袤的天空里。
　　我却以为，所谓消失，应该是地坑居民们习惯性的错觉。地坑院一样的地方之外，有一个很大很美丽的世界，也是一个吹拂着率性之风沐浴着快乐阳光的世界。在有生之年，我决不能放弃，我所有的焦虑与哀默，有朝一日，定将在那个宽阔敞亮的无阻碍世界里得到完全的化解。
　　2018-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