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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凤凰单车

2021-12-23叙事散文柳藏
12岁的某一天,我突然非常想骑自行车。意愿强烈到无法自拔。正念初中一年级。趁上午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中途便开溜,一路小跑回家。中学离家并不近,15华里,还有山路。连走带跑一个小时。下午还是要上课。也就是说,扣除往返学校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

  12岁的某一天,我突然非常想骑自行车。意愿强烈到无法自拔。
  正念初中一年级。趁上午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中途便开溜,一路小跑回家。中学离家并不近,15华里,还有山路。连走带跑一个小时。下午还是要上课。也就是说,扣除往返学校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供我支配。
  我突然出现在家,父亲觉得奇怪。溜进杂物间,偷偷的把自行车往外推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了。把28寸的单车抬过门槛,想必是件不简单的过程。不过,这肯定难不倒我。
  出门即是坡。沙石路。事实上,我当时身高不足1.4米,也瘦,推自行车都成问题。推着推着,车把一扭,车失去了平衡,往一边倒。不撒手,人便也跟着倒下,扑在车架上。拍拍手,扶起车。红着脸顾看四周,庆幸没人看见。试着踩上脚踏,另一只脚点着地面,车往下溜。速度快了,车把扶不稳了,一不小心,又是车翻人倒,摔在地上。扶起来,再试……
  第一次学骑自行车,就这么笨拙,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扶起车。没人教,自然也没人帮助扶持。酷暑烈日下,我像是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一次次的把车推上坡,一次次摔摔跌跌的下坡。终于能双脚离地滑行几秒,心中欢喜不已。一欢喜,又摔了。试着提速度,摔得更惨更重。获得与摔倒吃苦头成正比。
  就这么开始了骑行。掌握了滑行平衡后,试着把一只脚从三角架中间伸过去踩踏脚蹬,有了自助动力,能够在平地甚至上坡骑行了。这种骑行是半蹲式的蹬踩,一伸一缩,人像猴一样盘在三角架中间。
  然后试着跨上车杠。立着骑,是最终目标。跨上车杠的历程显然更加艰险。上杠有两种方式,一是前面屈起,迅速抬腿跨越,另一种是后方抬高,跨过坐垫。人小腿短,踩着脚踏跨过坐垫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选择前面上车,这需要身体和车的更好平衡,一不小心摔下来,重心更高,摔得也就更惨。不过,我发现踩在链盘凸出处,人便高出许多,可以轻松跨过坐垫了。骑行还是得依靠踩动脚蹬。坐在坐垫上,腿不够长,够不着,便只能骑在杠上。要踩圆脚蹬就得不断调整臀部,右侧深踩到底时,左腿必须最大幅度上提,大腿像是勾在车杠上,利用下踏的惯性力,轮到左侧下踏时,右腿一样必须抬高,勾住车杠。左右腿轮换,屁股大幅度扭动,画面妙不可言。
  刚学会骑自行车那一段时间,我太痴迷了骑车了,只要有机会,必然要牵上自行车同行。到村部买东西自然不必说。老妈让我去三百米外的散屯通知挑水的姐姐。我去推自行车。老爸说那么一点路,都是下坡,干嘛要自行车?我说一路滑下去,正好推回来,速度更快。让我去笋背喊人,我也推自行车。老爸说笋背全都是上坡,根本骑不了,推车好玩么?我说回来时就可以一路溜下来了!老爸拿我没办法,讽刺我说,你就是上个厕所都要骑车。
  那年头,自行车是财富的象征。最流行的单车有三种品牌:凤凰、永久和五羊。我家的单车是凤凰牌,玉堂家的是永久牌,桂荣家的是五羊双杠。小伙伴难免攀比,借助一些道听途说来证明自己的品牌好。经过一番争执后,我们总结出了两句话“凤凰单车经得摔,永久单车经得擂”,擂是折腾的意思,两者算是打平手。五羊牌没特点,显得逊色。桂荣愤愤的说,真不知叔佬怎么会买这样的单车,两条杠,丑死了!
  父亲是个放映员,单车不但要载人,后座还得载放映机、柴油发电机、音箱、配电箱等设备,林林总总,合计百余斤。如果单车也有命运的话,那辆单车可谓是忍辱负重,荜路蓝缕,长年载着沉重的人和货,奔跑在村道上。经历过无数次摔倒,脱链、脚踏损坏、爆胎……几乎自行车能遭受的磨难,它都十几倍的经历。
  骑那辆老自行车,首先得学会歪中求正——车把歪的,你得始终斜着车头,保持前轮的正方向,特别是在躲避凹坑、石头和转弯时。其次,脚踏只剩个光轩,脚掌得往里含,脚才不至于滑脱。赤脚更好,可以用脚趾与脚掌的连接凹处控制。其三,齿轮歪了,每次链条要经过那个倾斜面时,必须往里压,过了那几个齿,链条就不会脱落了。骑自行车时,不能低头看齿盘和链条转动,唯有用心体会,感受链条临近变形处时不同的机械传动啮合。其四,后刹失灵,只剩前刹,千万不要急刹车。下坡最好提前加刹,不要试图享受陡坡冲刺的快感,急速中抓前刹,无异于奔马撞上绊绳,会死很难看。驾驭那辆自行车的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一般人根本无法掌控。据我所知,仅有廖廖3人能正常骑行这辆自行车——老爹、四蛮和我。
  我曾不止一次偷偷骑去上学,老爹则找到学校来要车。鬼子同学曾向我借自行车,中午赶回封侯拿菜。我说我的单车你不会骑。他不信,说我小气找借口。又不留心我的交待提醒,推了自行车,便兴冲冲的往家里赶。他下午迟到了,下课后一脸愤慨,控诉我的极品自行车。他每次踩上两圈,链条就“喀”的脱落了,必须停下来,撑起支架重新搭链。一次次搭上,又一次次脱链。经过几十次的重复后,他彻底绝望,放弃努力。下坡时借力滑行一段,还摔了两跤。大部分时间都在推车,累得够呛,花费的时间比走路还长。
  家里买第二部单车的时候,农村零星有了黑白电视机,录像厅也开始出现了。电影公司改革,老爸被辞退。他没意识到,这会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他将8.75毫米的放映机升级成16毫米放映机,开始私人单跑。没有公家安排,吃住行,工具运输,一切都得靠自己了,必须再买一辆单车。
  当我关注第一部单车时,它已不复最初的美丽,留给我更多的,是饱经风霜的面貌。第二辆单车是崭新的,那金色的凤凰可真漂亮。锃亮的车头,乌黑的三角架,端庄的座垫。车轮旋转发出均匀的沙沙声,下坡时,倒踩几下,链条传动声是那么的流畅悦耳。当然,新车么,肯定是老爸的禁脔。我们一般还是只能骑老自行车。
  那时,我已经能使用自行车帮老妈载菜到墟上去了。偶尔还载老妈。她挑着空担,紧紧的抓住后架。我骑得晃晃悠悠,险象环生,终究还是比走路更快一些。有一回大阳桥墟,菜出奇的好卖,价格也高。老妈趁热打铁,让我赶紧回家,把家里剩余的菜也载来。我赶回家,向老爸说明情况。对于赚钱,他倒是热心的,为了不耽误时机,还慷慨的让我使用新自行车,载了菜担,火速赶回大阳桥。墟场卖鸡鸭的地方,人群拥挤,无法再骑了。我和其他人一样,把车锁在路旁,提着菜去找老妈。散墟时,出大事了,自行车不见了!我和老妈在墟场上来回奔跑,四处顾看,询问别人,都没消息。停自行车的地方还剩一辆单车,又老又破,上着锁。我们担心有人骑错了,会回来,硬是等到下午三点,墟场彻底散空,地面上只剩烂菜叶和鸡鸭猪粪,仍然没有关于单车的任何消息。这可怎么办?我心乱如麻。一想到老爸知道消息的反应,我简直不敢面对。最后,还是在老妈的劝说下,沮丧的回去了。一路上,我每看到一辆自行车,都追过去辨认——如果给我时间,我会跑遍所有的村庄去找我的自行车!老爸的脸色和想象中一样难看——我很担心他会打我。老妈替我开释,顺便痛骂那该死的小偷,诅咒他活不过今年。
  那天傍晚,不知什么事,我和二姐去外公家。走到新坊,远远便听到喧闹的声音,是办喜事的酒席。我自小在新坊嬉闹长大,办喜事那家按辈份我得叫大舅;他家有本地最好的舞狮传人。以往我家和他家关系不错。但是,由于他家最近买了录像机,也售票放映,和放电影存在竞争,又因为拉电线的误会,引发冲突,彼此便呈敌对状态,互不往来了。大舅门口一溜自行车,我一眼扫过去,心中“咯噔”一下,好象有一辆自行车是我家的!立马冲上去辨认,确认无误。车锁被砸坏了,锁扣是被石头硬敲上去的,完全变形了。我激动得咬牙切齿,赶紧叫二姐守着,免得小偷又骑走。我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飞跑回家,喊老爸去现场。小偷肯定在屋里喝酒,一定要抓住他,送他到派出所去关!
  老爸听说找到车了,当然也激动,马上出发,到现场辨认。但接下来的情节,我就搞不懂了。大舅很客气。老爸也笑咪咪的,一脸和气。他让我把自行车推回家。我说小偷呢?他说什么小偷?又朝着大舅说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他被大舅揽着肩进了客厅,喝酒去了。就这么算了?!WBD!
  ——若干年后,老爸独自守在老家的那些年,他和大舅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遇上红白喜事邀请老人乐班,老爸便载着大舅前往,一个打鼓一个拉二胡。
  凤凰单车留给我太多记忆。曾有无数个凌晨,我和父亲载着放映设备东奔西走,借着手电或者月光照亮,走在村道上。也曾在寒暑假骑着单车,呼朋唤友,安抚躁动的青春。此外,我也曾租用或短暂拥有过其他单车,去达成一些事,其中不乏环福建省骑行上千公里的壮举。但能让我深深怀念的,还是那最初的凤凰单车,一旧一新,如仆人,忠诚守护。
  曾记得,中考尘埃落定,我和宝宝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郊游。目的地是汉仙岩,传说中汉钟离得道成仙的地方。同行的同学有鬼子、博士、祖远、禄良、美英、志和、六家和文子。六家和祖远那时都还没长个,同属“根号2”型学霸。鬼子、博士、禄良、宝宝和我属于无话不谈的死党。文子已初现高圆圆的态势,一笑一颦举止大方。
  那个炎热的夏天,十个人,七男三女,七辆单车。懵懂的青春,我们情窦初开,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情意,在短暂对视间彼此心领神会。我的凤凰单车铃声轻脆,链盘沙沙响,后座不再是笨重的放映设备,而是会说话、有体温的同学。仍然记得经历数小时的跋涉之后,初见汉仙岩的心情。高耸的汉仙岩拔地而起,倒影在一湾绿水荡漾。长长的木桥,架在浅浅的河上。平坦的田野被田塍切成无数绿块。山脚下一间破旧小店,我们痛饮十八滩果啤,啤酒瓶互相传递,似乎有些豪情。汉仙岩属丹霞地貌,巨岩林立,险峻,奇特,令人惊叹造物神奇。我们毫无牵挂的攀爬,在巅峰上眺望,站成一排齐声呐喊……
  第二天返回,首先到达文子家。临近中午,她提议到她家吃饭,补充体力;她家早晨的捞饭够一天食用。其他人都踌躇,觉得不好意思,宁愿在路边等待。唯独我和六家去了。她在前面带路,我们跟在后头。房子在路坎上方,凌空的风不断吹拂,文子衣袂翻飞、青丝如舞——那道长长长长的石阶,好象一辈子都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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