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未了

　　阳光照亮的地方，看上去很像龟裂的树皮——连绵阴雨之后艰难转晴的城市，居然是这样奇怪的。
　　接连伤风的冬日，仿佛积雪融化后露出的冻土堆，一直蹲踞到初夏的晨光里，顽固不化，像一张堆满横肉的脸，又在生着气，整个儿一副撒泼耍赖的样子。冬日占据着初夏，这样怪谲的时光叠影如梦中听到的神谕那样清晰，无法认定它是假的，当然挥之不去。
　　但还有嘹亮的鸟鸣从城市的嘈杂中挣脱出来。那声音听起来很老成了，仿佛已经经历了变声期，又在反复唠叨春天真的已经过去。
　　鸟鸣也不能驱走冬日里接连伤风的痛苦记忆，总还记得整个身体仿佛就是长久没有清理过的烟筒，拥塞，火燥，奇痒，怪痛，喘息惟坚，不敢用力呼吸，一旦想吸入更多的清新晨气，定然咳得天昏地暗，泪眼迷离——那时候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但我还是一再告诉自己，现在是初夏。连日阴雨之后，天晴了。城市像一只复苏的狗熊一样，打着哈欠，站起身来，走向草木葱茏的旷野，去找吃的。冬眠之后的复苏，应该发生在春天，而城市以这种样子在这种时候动弹起来，显然迟缓了许多，我看到的慵懒乏力是千真万确的：节令上的夏天还保留着春天的天气。多年以来，所谓春季，常常这样，是冬天的延续。
　　这种错位，或者错时，究竟是天地之间发生的真相，还是我心中莫名奇妙的感觉？弄不清楚，只是让我对这个城市爱不起来——是有些蛮不讲理了——它很像一棵外皮龟裂的树，尚未长高长大，就早衰了，沦入被人称作“老苗”的那种结局，很遗憾的，代表养分和时间的白费。
　　的确是一座“老苗”的城市，没有长到健硕就到了暮年，就像一个不曾婚娶但已丧失生育能力的男人，可惜了，遗憾了，该同情了。但他不理会这些，还要向人炫耀单身的好处——他当然在欺人也在自欺，而为了这个，他宁可不奉献笑容给任何一个孩子，尽管他的身边有很多的孩子，也要喋喋不休地称道单身的好处。他对别人的妻小全都视而不见，对别人鄙夷的神情也视而不见，却又屡屡到别人家院子里，听着孩子们震耳的聒噪，对着成群的孩子说孩子多了的种种坏处。最后发现没人理睬，他就在一个角落里站成一棵鸟都不栖的枯树的样子。
　　城市的早衰是能够触摸的。
　　早衰的城市给我的最后一缕清晰妄念是一些女人留下的。我喜欢她们，尤其爱她，虽然万万不能说破她的名字，也不能将我的困窘诉诸文字，但我的爱却是真的。我曾把她或她们与城市牢牢结合在一起。繁华的城市，美丽的女人，这样一幅图景很诱人，很煽情。我曾认定其间一定有我大放性情的平台。时光的无情是通过时光梳理出来的事件所证实的。我和那些女人没有过任何交割，与那个女人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些女人，作为城市图景的点景之物存在于城市。那个女人，在我身边稍事盘桓，然后，朝着变成点景之物的道路狂奔而去。自此以后的几年时光，我的身外身内曾经都是空荡荡的。这种局面不容我多加思忖，城市依然按它原来的节奏和速度继续发育，变得越来越热闹，那种热闹更增添了我心中的空虚。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品尝孤独的日子。忍受那种孤独，经历那种痛楚，需要付出的是陪伴时间的无意识。我知道一切都会像季节更替那样无可阻拦地成为过去。当这一切终成过去，我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越来越庞大的城市居民群落之中。我让自己坠落了，坠落的目标还是女人群落——我为什么要向男人群落里坠落呢？我太了解他们了，我也不爱。
　　群落太大了，我无法探测到爱情的气息。我最为钟爱的，后来变成一个醒目的符号，断开我的黑夜与白天，隔离我的白天与黑夜。我的孤独和痛楚仿佛沉到底了，她又出现了，但不代表先前的她，而是代表当下城市中的时尚群体。但其实她一直和我同在一个生存空间中。之所以她是重现的，因为她曾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改变过自己。我以为，在心灵的层面，她曾经跑出去很远很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但她重又出现，显然换了一种神情和语调。某一日，她又对我说话了，很主动的。我很快听出了其中的隔膜，也感到对方的自豪和快意施加给我的巨大压力。她的语调很符合城市话语标准风格，那么时尚，那么雷同；那么雷同，那么时尚；那么前后判若两人。倒是我，仿佛曾经失忆，错过了世界上许多许多的奇迹；今又恢复记忆，我发现自己是旧时空里的古董，她是新时空里的宠儿。不记得了，我曾经向她暗示过爱意？没有反应，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却比以前大方了许多开朗了许多豁达了许多，而我，似乎依然是猥琐、拘谨、鼠肚鸡肠患得患失的。我暗自惊讶，一个人在城市里生生地变成另一个人了，或者，城市，把一个人生生地改变了！她的奔跑而去，是以城市气息为目的的。但对我而言，她确乎绕了一个很大的也是无用的圈子。这种做作很笨拙，虽然她自以为很成功，但在我看来，她只是在努力做作的油腔滑调中变得更加俗气了。
　　呜呼哀哉，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个人今生和前世的巨大变故！唯我能知，我爱她的时候，她才初入城市，她是拘谨的、矜持的、温良的、真诚的、柔善的，现在看来，一个人的这些品质都是靠不住的，像她这样曾经一尘未染的，尤其无法防范和抗拒城市之魔的诱惑。
　　她以成功者的洋洋得意向我炫耀她身份的优越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旧时空里顽固不化的一件古董，但我很快就发现了自我安慰的途径：没有这样一件古董，如她那样成功者的光明星体也会塌落的。
　　不公平，她和她们都是残忍的，我是良善的。因此我才看到这个城市的可憎，它销蚀了纯朴的，玷污了圣洁的，丑化了美好的。
　　算了，原谅吧，女人生来就是成就时尚或创造时尚的，男人生来就是城市时尚的消费者，不比女人更加高尚，也不比女人更加低俗。
　　说到时尚消费者，到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
　　不是女人，他是我曾经的同窗，但很早前就走上了为官之路。后来，大约官做到不算小了，竟然张狂到不惜狂笑着想把我踩到脚下痛快地研磨来取笑逗乐。换房，换车，就像换衣服。再后来，当我远远看到他在街上迈着螃蟹的步伐行走时，有人告诉我，如今的他，换女人如同换房换车。作为男人，听到这些肯定要嫉妒的，而嫉妒之后的挫败感让我好几天茶饭不思，总体感觉仿佛开春了还在下雪，入夏了，天上还堆积着厚重冰冷的尘雾。这世界太怪谲了，最受打击的人总喷不出一团拨乱反正的火！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他蹲了好几年“号子”之后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形单影只，活像极其自卑的，过去的我。
　　现在我该坦然了？或者应该感到平衡了？为人之道又告诉我不必对别人幸灾乐祸，没有跌倒在某天路上，原因之一一定是没有在那条路上走过。于人而言，反省的空间是无限大的，但抽身灾祸的机会几乎没有！欲念是条河，谁都会纵深而入，几人上岸了？几人沉底了？我是哪一个——惊悚！但我的惊悚最后落在了平安处，虽然也是平淡处。我在岸上，但不能证明我没有入水。
　　这又像我的暗恋了。爱是欲念之母，脱其怀抱，肉身只是躯壳，人生只剩归途。城市从来都是魔佛两面的，它千方百计包藏罪魁祸首，但总拎出跳梁小丑，并以不断拎出跳梁小丑来显示它是公正可信的；不在城市就等于不在世界，抛弃城市就等于抛却生活——很残酷，很霸道，但必须选择。
　　我选择屈从自己的怯懦和聊胜于无的生存技能，选择继续留在城市。但我从没有忘记城市与我灵魂的交恶，当怯懦至于极点的时候，我的情欲就爆发了，我想爱，情爱之温柔乡是我性情最后的避难所——但这又谈何容易啊，美丽的女人，总是对暗恋者百般蹂躏。失落的灵魂习惯向城市迁怒，但也总是发现城市不是坏到透顶。后来，迁怒者还是选择委曲求全于爱恨交加的城市。
　　阳光照着小城，照射着情感的废墟，也照射着爱的坟场；废墟里压埋着坦诚的，坟场里掩埋着朴拙的。废墟和坟场的上空，翻新的城市飘荡不停，滚涌着如火如荼的时尚，流荡着如花似玉的女人。朴拙和坦诚，都是滋养城市不断发育的养分，以兹为养，城市就不断开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花，结出让人可望不可即的果。人人都是城市之树上的叶子，隐藏的，显露的，都是从生活的春天发出来的，最终都在人生的秋天飘零。人与人，相聚如叶子，飘散也如叶子。谁都听过城市之树上的鸟鸣与蝉噪，谁都在城市的风雨中静默、忍耐，都在风雨中身不由己地飘摇。城市时光，就这样照着城市之树，让树的外皮龟裂，让所有的人衰老，并让城市在衰老者的眼前更快地衰老——谁都无法紧紧跟随城市飞一样朝着年轻与时尚伸展的进度，衰老的人只好抱守时光的过去，让曾经的，也是不可告人的爱情，变作传奇，也变作最后的慰藉。
　　连日雨后的阳光有些虚假，但还是照着小城了。它还是唤醒沉睡多日的记忆了，比如冬日连续伤风，比如暗恋的女人被时尚掳走，比如已是夏季了，天上还刮着早春的冷风。比如暗恋的女人从身边消失，忽某日再现其形的时候，已经带着完全彻底的城市腔调和城市表情，有人对她示爱，她装作不懂。一个男人的又一次爱情冒险，就这样结束了……
　　小城其实很大，但我总觉自己无地自容。既然，初夏时节还刮着早春的风。最好最好，还是变作一滴水，藏在城市上空更加丰沛的水汽中，透过城市坚硬的躯壳，看看古老的土地上，游走着淳朴到何种地步的女人，观赏她们羞答答的爱情如何快速变成无所顾忌的城市表情，找一找，下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哪里……
　　这想法让我偷偷一笑。原来，我和这个城市的感情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我和这个城市的情感纠葛，不会就此了结。 　　2018-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