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晦涩的梦后记

　　很想把那个梦继续做下去，虽然在梦中也知道那是个梦，终会醒的——真实的未来和虚幻的现实就那样搅和在一起。
　　如在梦中所料，醒了。那个梦就像时光之风中的一片薄云，越去越远，越去越淡，最后只留下恍惚的记忆。醒来后，看到的是无边的黑暗。又觉得，所谓无边也难确认，那种黑暗应该有边界的。房间的墙壁、门窗是它的第一层边界，熟知的城市是第二层边界，去过的所有地方是第三层边界。所有边界之内都应该是同等黑暗的，因为这是同一个时区的同一个午夜。没有一寸土地在这个时候能够独享曙光。这时候，的夜色很纯粹。尤在深秋，每一层边界之内都有地方在下雨，冬天的信息就像霉菌，从雨声响起的地方蔓延开来。
　　有梦，纯粹的夜就不是纯粹的空白。那个梦像一块崩塌于崖壁上的玄武岩掉入夜的湖底。在无边的黑暗里，那块玄武岩朝着地心方向坠落的同时发出光来，它显然被回归地心、回归炎烈的势头所深深惊骇——它不愿那样坠落下去，无声的哀歌就在黑夜里唱响起来。如果玄武岩也有灵性，它一定发现地面上沉夜的黑和自己的黑是一种无趣的搭配，搭配的结果是自己的黑和夜的黑都没有改变。或者，改变了，但因为依然处在黑的对视和碰撞中，或者也碰擦出更黑的火花来，但都在确证黑与黑的无趣搭配很无意义。而黑的夜，黑的玄武岩和黑的火花的混杂体仍然代表着多种无趣堆积起来的晦涩与沉郁。那块漆黑的玄武岩，身不由己，脱离崖壁朝着夜的湖底继续坠落，或许是自己脱离自己掉下去的，或许是黑黑的夜色中无趣与无趣的相互排挤，将它推下去的，反正玄武岩朝着夜的湖底坠落了，就像一个旧时代无法挽回地飘向历史的烟尘中去。那个梦好像对我有一种暗示：黑暗与黑暗一直那样对峙，对峙中，总会有一方朝着时光之湖底坠落下去。对峙和坠落是黑与黑亘古就有的游戏，游戏总在黑暗中发生，只有黑暗能够看见游戏的全过程；它们比拼的是黑，亮的东西从未入局。
　　也许就在那时，我做梦了。我看见漆黑的夜的湖水里有什么东西逐渐亮起来——我认得玄武岩，那是地火的杰作；关于玄武岩的记忆，最早形成于我的基因的类人猿时代，这记忆牢不可破，不会丢失，它常常来到我的梦里——在凄楚的哀歌声中，黑色的玄武岩逆时光回溯，我看到的亮光是它当初被喷到地面之后仅存的最后一丝亮光，现在那一丝亮光在回溯过程中重现了，很像它当初的样子，那时候它也呈现着这种暗红色，逐渐冷却，发出更加黯淡的黑红色光，最后完全变成黑色的东西。当初在地火的助推之下，它曾经红得耀眼，红得炽热，更早一些时候，它曾经代表着地心深处的白热。我在梦中再见它的时候，它从我醒着的时候见过的黑色正朝着黑红色回溯，接着是暗红色，大红色，亮红色，我就在幽黑的秋夜幽黑的梦中，见到了玄武岩得前身——熔岩——曾经鲜亮的红色光芒，红色光芒它让我的现实生命在梦中回到几十年前，浑身裹满了耀眼的红色释放出来的极高的热度。
　　但这些记忆还是有些纠缠不清，我无法把自己从玄武岩和类人猿中分离出自己来。作为冷却生成的玄武岩和向人进化的类人猿仿佛都是我的存在形式。那个梦一开始，我就带着爱欲朝着人的样子变化开去。但我不可避免地遇上了黑夜，我依然恐惧，觉得自己身体的实体部分应该回到地心里去，自己生命的灵性部分应该趁早穿越到站立行走的人的时代去，因为那样更方便拥抱着表达爱，更方便面对面做爱——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玄武岩代表着我的动物性，类人猿代表着我的人性，而人性之中最有价值，最有趣的成分，就是爱。
　　生成玄武岩的力量改变了世界，却无法让一块玄武岩拥有爱欲。在玄武岩的废墟上生存下来的类人猿——他们是不是进化成了人还很难说——反正在类人猿之后人就出现了，爱欲和爱也就出现了。
　　我的生命历史上，曾经炽热的熔岩流后来渐渐冷却，玄武岩的黑，类人猿的黑，遭遇了数不胜数的夜的黑。我的爱欲在黑暗中爆发了，这个结局是我作为人的最大附加和最好收益！但我和我的同类即便站立起来，但还是长期在黑暗中看世界。我在黑暗中抱紧了我需要的女人，抱得久了，她就变成我爱的女人，自从有爱，我就快活德全身的骨头都是酥软的！
　　这是我梦的一部分。我很想把这个梦做下去。但最让我感到不爽的是，我在梦中就知道那只是个梦，终究要醒的。当我真正处在那个“醒来”的时段，除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我离冰冷的玄武岩和狂野的类人猿并不远，我们只是隔着一场梦的距离，它们，我，事实上与漆黑的秋夜混同在一起，虽然醒来了，但我还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这些奇怪的想法很变态，它夸大了黑色的边界和浓度，但又想象时光能够从雨滴穿透的细孔里尽快穿过去，在明天的阳光中暖和起来。
　　深秋的午夜很冷，那个让我全身的骨头都酥软的梦被冻裂，变成七零八碎的。梦的碎片很狰狞，很冷酷，触碰一下就得流血，我孱弱的身体本就贫血，我只能静待黑夜过去，即便牺牲了睡眠，牺牲了美梦，尤其是牺牲了梦中做爱；我别无选择，在静待中，我真的还有无声的诅咒在心里。
　　在冷冷的黑夜里醒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编织一些诅咒，并目送冰冷的黑夜随那块黑色的玄武岩朝地心之火坠落下去。
　　醒来，还是不能回归常态。玄武岩一样顽固的黑暗正在松动、开裂，类人猿一样的野蛮正在鼓荡最后一滴血，同时发出惨叫的还有悖谬的道德和荒诞的秩序。我唯一能静下心来钻研的学问是这样的：类人猿的基因越来越模糊，人的基因越来越明显的现在，先有性后有爱，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性和爱究竟哪一方才是人绝对的主宰。绕开寒冷的秋夜，我以这样的思考占有黎明前的时光。恍惚间，我想到，构成世界的东西是顽固且冰冷的，但改变世界的东西必须柔弱且温暖，就像人，若不想继续粗鲁且野蛮，世界就给人一个绝妙的机会，站起来，拥抱着，做爱；那样的人也是无道德的，但有秩序：为了生存下去，必然群居。
　　是这样吗？但愿这些只是我自己心里出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是有些倦意了，但我执意不睡，成就我的执意的是一个新的想法：爱的出现是神的功绩，站起来的人看到新生的孩子比自己更小，那个比自己更小的复制品那么柔弱，需要特别养护，这就出现了爱。这么说，爱是为人的未来而生的。
　　从未停止过，人的未来也有无望的时候，而未来无望，爱就没有意义。失去意义，也不是神收回了他的赠予，而应该是神不再容忍普遍且固执的恶，是想让作恶者继续疯狂下去。
　　没有人愿意为黑暗的恶生育一男半女，黑暗就会绝后的；绝后的黑暗疯狂到极点，它就该灭亡了！会像一块巨大的玄武岩坠回地心去。炎烈之处即炼狱！黑暗版图会被新的光明擦除，光明版图会被生命的名义和爱的权利重新勾画，它的界域，是整个世界。
　　这时候醒来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我们除了安静等待黎明，也要等待更多提前醒来的，用我们共同的诅咒，把黑暗的最后一丝喘息堵死，再把它推向地心之火中去。
　　天将晓，不能复睡。哪怕是低级而惨淡的光明也能给久经黑暗蹂躏的灵魂给一些亮和热，给一些微薄的安慰。若再坚持一些时日，天干物燥的冬天就来了，那时候，定有按捺不住的野火，从四面八方同时烧起。 　　2018-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