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此心力因爱你

　　每一个黄昏都在哽咽，每一缕夕阳都在抽泣。人暂去，屋暂空，空气里流淌着难舍的离别。
　　我又在爱了。但我的爱总是超越包括肉体欲望之内所有的物质意义，它在一些人的灵魂上悄悄洒下悲情与爱怜的泪滴。
　　翠碧的绿萝，冷色调的。蒙尘的窗台，寂寞的窗台；自从有了那两盆绿萝，窗台就变成明艳且繁华的。
　　不指望，也没见过绿萝开出花来，大概因为它们是无性繁殖的物种。这听起来有些很残酷，但绿萝确乎可以通过扦插或移植来传宗接代。极易成活，生长迅速。看上去，每一盆，每一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它们的千篇一律，或者因为它们的无性繁殖吧。
　　这问题太专业，我这个门外汉无法深究下去。
　　自秋而冬，小小的工作间整个被人渲染成绿萝的颜色。虽有些冷，但毕竟是倔强的活物，也在愉快地活着，那种微弱的表情似在自语：冬天漫长，但一定要穿过去的。
　　虽有取暖设备，但工作间也不是很温暖，不过比飘雪的户外少一些犀利的风而已。“下雪了！”摸过绿萝的手，用面巾纸擦去伤风所致的清鼻涕。眼睛确乎在看着窗外。眼光所指，灰蒙蒙的山顶，已有一片落白；淹没城市的雾霭里，的确有稀罕的雪片在飘落。落雪很矜持，很小气，矜持和小气让凝冻的城市显得更加无声无息。
　　从现在开始，到这一段时光的终点，还有二十来天的距离。绿萝还在生长，虽然长得比夏天慢了许多。经绿萝渲染的工作间呈现出春天般的碧绿，而侍弄绿萝的人，简直就是春天。在未来漫长的冬季，以及犹冷的初春，那双抚弄过绿萝的手将在别处，将去冬日冷风一样严酷的城市，将去积雪一样寂静的乡村——那是怎样的一个乡村啊，浓郁的异族风情把许许多多原本在我心中极其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都与我的情感经历隔得远远的。至于这个城市，或者那些城市，因为春天及其手指的终将离去，都与我无关，都会把我扔得更远——摸过绿萝的人将会远离，我的心因此提前感到无处可去。终究要离去了，那个开始飞翔的灵魂，我给她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伶俐鸟，问起原因来，却又是难以启齿的。在城市与城市之间飞来飞去，那只鸟传递给我的信息都是极其简短而朦胧的。
　　到结束这段时光，还有二十来天的距离，我时常提醒自己。这是一个难以面世的故事，其中隐藏着难言的悲戚与忧虑。伶俐鸟，她为什么要在工作间里放那么两盆绿萝？我后来发现，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是极其愚蠢的。绿萝一样的人，鸟一样的人，正处在爱绿萝的年纪；她的爱美之心和怜恤之意也是像绿萝一样简单而脆弱的。她终将如一只鸟那样振翅起飞。她侍弄过的绿萝——这让我犯难了，在漫长的寒假里，鸟一样的人不会带着绿萝去飞，她一定会把它们留在原处。在接下来的冬日里，我实在没有替绿萝想象各种命运的勇气。我独惴惴者，她此后的飞翔，定然是向着城市的，这是她和他们的命运，他们别无选择。他们注定要在坚硬而冷漠的城市里开凿出一条通道，用来安置他们的生命，呵护他们的灵魂。但也许，他们起码要在城市坚硬的崖壁上争取一处穴居，或在城市这棵大树上争取一根枝杈，来为他们的命运构筑巢穴。
　　然而，在她不侍弄绿萝的时候，她曾谈及命运及未来，语态很安静的，我能听出隐藏的担忧或焦虑。这鸟确乎伶俐，她已对城市的冰冷和坚硬有所察觉，也看到了城市求栖者的众多和拥挤。她另有重大发现，她说求学期与谋生期是很难搭接的，前者过于浪漫，而后者过于惊险；前者要靠天赋，后者要靠运气。就这样，小小年纪，摆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旷世难题：天赋和运气，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或者，天赋和运气怎么就搭上了关系？
　　我真的怜香惜玉，也真的心有郁结。我告诉她，其实我们都生活在一条古老而复杂的食物链上，顶端的活物，率兽食人，至少目前，我们都像肉食者的食物。每一层区的掠食者都是足够凶猛的。因其自古以来都以人为食，每上一级，都要靠足够数量的弱肉作为食物。越往下，作为食物的群落越弱，因其弱，故而数量就多；大数量，一方面能够保证满足上一级猛兽的掠食，另一方面也可以保证自己种群的延续——数量庞大，总会吃不光的吧。下一层区的掠食者是上一层区掠食者的猎物，反之，上一层区的食物是下一层区的掠食者。最底层的那个种群大得惊人，他们是以上各个层区掠食者共同的猎物，就像食物链最低端的昆虫和小鱼小虾。数千年的自然选择结果，是这条食物链的底端形成了世界上最庞大的高等自然活物群落。这个最大的群落，它的成因隐藏着一个严酷的事实：最大群落处在一条巨型食物链的最末端，他们必须靠庞大的数量求得群体的生存和种的延续，故而，他们这个群落才有世界上最高的出生率。
　　多子多福，根本就是几千年来从未醒过的一场梦。历朝历代，都是多子多孙的时代，但是，多福了吗？长大，成为父辈，都要做牛做马，为子孙做，也为掠食者做，世世代代，做做不息。
　　知道每一层区的掠食者是怎样来的吗？都是像雄性动物那样凭借孔武有力和无廉无耻无信无义连骗带夺弄到手的。几千年前，这块土地上的高等种群们曾经有过“禅让”的壮举，但无法考证其真。后来又有过“荐举”和“察举”，总归还是成功争雄者们的网罗技艺。再后来便是子承父业世代沿袭。其间又出现了很新颖的东西，科举，但也不外乎坐稳洞穴的掠食者们更加方便掠食的需要，多养一些走狗和鹰犬而已。所不同者，开科选士开明了许多，毕竟给无数摸黑打转的猎物们开了一条透光的缝隙，洒下一线用以判定方向的光亮，使得数不清的天下寒士像爬上华山苍龙岭一样豁出命去，做梦都想跻身掠食者的行列，而免于饥寒交迫的困境，免于卑贱的恐惧。挤进去，或者挤过去，才是富且贵的，不然，就只能是草民，贱民，乃至野民，总之都是野生的低贱的物种。草野之民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那意思是说，哪怕在作为被掠食者的同时也是掠食者，都是有归属的，都才算人，不再是畜生一样下贱的。直到现在，你承认吗？还是科举与擢用并举。对绝大多数寒门之士来说，必走科举之路，但在高层区的掠食者，他们从来都是被掠食之主直接擢用，并且总都会成为极其显赫的掠食者新贵，都能承蒙祖荫，占据宽大而舒适的食物链顶端。最底层的为数甚多的劳碌者们，多不明真相，更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些层出不穷的掠食者们的来历出处。但当有朝一日，那些掠食者们的来历和身世被天下知，世人才恍然大悟，才吃惊不已，才大吸一口凉气，进而仰天长叹曰：汤药依旧，古今一理！蝼蚁一般为数众多的亿万寒士，还在华山苍龙岭一样险峻的科举路上往前挤，有些惨遭踩踏，有些失足掉落悬崖，有些不免心力交瘁半途而废。或者，另一些幸而通达者，兴之所至，助之以酒或纵情声色，喜极而殁。还有一些侥幸的通达者，终于不免像范进一样疯癫了。多数尚未遭遇险情亦未通达者，依然在“苍龙岭”上挤得忘乎所以。通达者也不在少数，他们也不在乎因此错过了人在青春少年时期的种种人生乐趣，也不在乎头顶上过早凋谢。终于通达，终于居高临下，踌躇满志指点江山的祖传顽疾也便应时暴发，或者颐指气使，或者耀武扬威，或者飞扬跋扈，或者张牙舞爪，总之都是无师自通的。从此，像表演川剧一样揭去一张曾为弱肉者的脸皮，掠食者的本相展露无遗，并且，掠食手段都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其中，即便较为矜持一些胆怯一些的，多半亦在上层区掠食者面前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此类惟知按部就班获取食禄，并无掠食之力，但还能依附在较为强大的掠食者身上，得一些赏赐，也算是间接作恶。其实此类也未免除被掠食的命运，胁迫与恐吓之下，看别人眼色的时候多，说自己真话的时候少。不看眼色不听训示的时候，腰总是很弯，头总是习惯性地埋得很低。
　　广袤土地及其之上蝼蚁一样的人们被古老而邪恶的土地施了魔咒。咒语之一是“民不可以富，国不可以穷”；咒语之二是“民不可以自主，国不可以无主”；咒语之三是“穷民可纵之以仇，富民可夺之以义”。就像猪，肥壮则当杀；瘦弱则当纵之以热爱圈舍之激情，进而群情激奋，进而振足奋蹄，攻伐被人虚构出来的强敌。如此循环往复，永永远远的不知道所以贫穷且愚弱的真正原因！咒语之四，“夜郎至大，并无天外”，最贫弱最愚钝的群体，从来信奉“老子于天下总是第一”的。
　　求学即求愚弄，求业即求奴役；若不求学则更蒙昧，若不求业则更低贱，这是这片土地上另一条隐藏的咒语，它告诉所有人，无论作何选择都将堕入两难境地。“而你，”我对伶俐鸟说，“即将脱离求学期，将要进入求业期。你确定，你能够挤过‘苍龙岭’吗？若确定，恭喜你，终于跻身尊贵阶层了，但你就此也将接受奴役。”
　　伶俐鸟目瞪口呆了。
　　当然，我没有忘记告诉这只鸟另一种可能的现实：你也可以选择到自由广阔的天地里去自主创业，话虽说自由广阔，道路也宽不到哪里去，不过险峻情况不太明显一些。你需要资本，需要资源，需要市场，需要人脉，这些你同样需要从头做起。你若做不下去，一定是某个环节有掠食者给你出了难题。如果你终于做下去，你最终还会发现，每一条看似自由宽敞的路都会越走越窄，路的尽头都蹲踞着一个行业大佬，那些名字总是让人闻而心惊的。那些大佬比神龙更有神通，神龙尚且露首，那些大佬是既不露首也不露尾。但他们确实存在，并且确实掌控着与你有关的一切。勤勉奋斗的你，不过像那只狂妄的猴子，最终都蹦跶在最有神通的如来佛手心里！你会发现，你所有的财富都是虚拟的，即便不会被瞬间吃掉，也免不了被长期盘剥的命运。你若认命而屈从，你将获得一些好处，但更多的财富终将被瓜分、掳掠。你在掠食者群落中将会越陷越深，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新的掠食者。反过来，你也可以选择不去沾染那些恶魔，只是小打小闹自食其力，图个自由自在，但你不能摆脱“小人长戚戚”的命运。你可能很有钱，但因你不在那条链上，你富而不贵，你依然低贱，或者说你简直就是野生物种，处在野生天地！想想吧，那条链上最低端的食物，在所有低贱的非链上物种面前都有掠食者共有的威风，他们会对你趾高气扬，会视你为空气，那种嘴脸的可憎程度与高等掠食者的并无差异！
　　伶俐鸟木然盯着窗外的灰天彤云，仿佛变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作为实习生的伶俐鸟，我给她说这些绝对出于善意。我想让她在娱乐和消费之外，多了解一下我们并不知情的那个真实世界，那是一个比时尚世界更残酷更惊心动魄的世界。我想告诉她，人生的过程是一出绝对的悲剧，我们孜孜而为的意义在于，尽其所能多活出一些喜剧色彩来，把悲剧所致的恐惧尽量冲淡一些，最好常常忘却。
　　有些残酷。但我认为让她这样小小年纪的人早一些看清一些真相，于她将来的人生定有裨益。伶俐鸟尚能静静聆听，已经很不错了，让我对她这样年纪的新新人类的种种作为的厌倦与担忧，得到了明显的纾解。我以为，有些事情还有希望的。
　　我又告诉伶俐鸟，在这个掠食和被掠食的古老怪圈之外还有另一种真实的美好构建起来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掠食与被掠食的可怕关系，流浪汉与国之大亨的人格是平等的，人人享有同样的尊严和基本权利，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那里没有“苍龙岭”，也不存在圈里圈外，所有人都处在自由放养状态，也就不存在圈养的尊贵与野生的低贱的区别。那里，所有人在生命真理的引领下，各自或一起寻求生命的更多意义，景况总是舒畅而快乐的。
　　伶俐鸟点一点头。这让我大喜过望，由衷赞叹她刚度过的求学期终于拥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比如参悟，比如鉴别。
　　接到通知，伶俐鸟必须返回原校办理一些必要手续。她办好了请假手续，委托我看管她的绿萝。这没问题。但我心有耿耿者，惟在她隆冬天气里的乘车出行。花一样的年纪，俨然我的孩子，她路途上的平安又把我的心高高地悬吊起来。我对她叮咛再三，意思总是照顾好自己，平安归来。
　　伶俐鸟启程的日子，天将雪，满天彤云垂得更低，远近大山皆隐于灰蒙蒙的雾霭。人去室空，心里更是空荡荡的。但我安慰自己，这是暂时的。
　　那两盆绿萝一直青翠欲滴，虽然绿萝的颜色给工作间带来更多的冷意，但绿萝毕竟是冬日里仅有的活物，且在兴味盎然地生长，让我不至于彻底的灰心丧气。我又觉得，人与绿植都应有平安度过冬天的机会，也算难得的欣慰。我所期望者，近一些的，是伶俐鸟诸事顺利平安归来；远一些的，是与她的绿萝一样，伶俐鸟能在蒙昧时代和惊险时代的交接之际碰上很好的运气，比如古老而庞大的食物链终于断裂、解体，掠食者们的特殊权利全被废止，掠食本性被彻底革除，掠食者全都还原到普通而平等的种群里，在公平的环境里自食其力。比如这世间不再有尊贵的和低贱的。再比如，“苍龙岭”终于坍塌，各种圈舍终被拆除，人无尊卑，业无贵贱，让爱、平等与尊重变为世界的新常态……那时候，无论所从何业，伶俐鸟将在时尚世界之外，享受到更多的人生乐趣了。
　　那时候，她应该有自己的婚恋史了。但愿她还能想起她亲自侍弄过的绿萝，事实上，我一直把它们看管得好好的，命力更盛，形貌更美。
　　若干年后，伶俐鸟一定飞翔在她喜爱的世界。但愿她还能感知，或者终于想起来，在共同命运的掌心里，有我深爱过她。
　　201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