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幻象

　　天开眼了——我是说，阴沉已久的天空终于张开了几条缝隙，放进来一些阳光——灰暗的天空破烂不堪，仿佛一件穿了许多年的内衣，又没洗过。这件内衣上更肮脏的，是干瘪乳房一样的云朵，它的乳液，应该跟随连日的阴雨渗漏完了。惨淡的阳光软弱无力，它照到的地方，是这个初夏里还刮着早春冷风的小城。小城很猥琐很猥琐，活像一个风骚半生的女人，时光揭去她脸上胭脂水粉的壳，露出本相，是那样令人失望的人老珠黄。
　　干瘪乳房一样的云朵向我宣示，下了太长时间的雨，终究是肾亏了。皮肤干裂，瘦得要命，衣装已成阔袍大袖，跟站在风中的稻草人儿没什么两样。她的破衣烂衫又被风吹得更破，阳光就从那些破洞里射进来，这样的天空又像一个破烂的屋顶罩在我的头上——这妇人眼睛里还闪烁着淫荡的光芒，但那光芒并不能照到更远，只是盘桓在她的脸上，孤芳自赏。天空开眼，现出媚笑，却不能诱惑我，而惨淡的阳光，也不代表我想要追寻的方向。
　　我只觉得现在应该是真实的夏天，是如火如荼风起云涌的夏天，是雷鸣电闪的夏天，是蜎飞蠕动的夏天，是兽鸣鸟啼的夏天，是丰满的乳房乳液奔泻，丰腴的香肩大汗淋漓的夏天，而不应该是这样惺惺作态的，干瘪，肮脏，黝黯，二月天的冷风蛮横地吹着四月天。
　　这副姿容是我无法恭维的，它根本无法让我血脉贲张情不自已，我只想这些尽快过去，希望罩在我头上的女人和她肮脏破旧的内衣赶快离去，也带走她并无光彩的淫笑和干瘪的乳房，也带走她的处心积虑或鼠肚鸡肠，带走她丑陋的风流史，把绿肥红瘦的夏天还给我，把谦恭仁厚的小城还给我。把裸婚背后赤条条的爱情还给我。把我还给我。
　　或许，这个破旧屋顶一样的天空也应该被早早揭去了。
　　佛诞节早已过去，禅寺的诵经声与钟声和颜悦色地收敛了，但我还想它能够清晰地传来，把白天澄清，把夜晚照亮，虽然这个小城发出的混响从来都是蛮横到容不下别的悦耳的声音的。
　　四月天，原本是诗一样曼妙的时光，蒲公英是火热而明亮的，就像一张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庞。燕子是敏感的，就像情人的指尖，总要触摸对方最隐秘也是最销魂的地方。那种志在必得的触摸，有些固执，有些独断，不容反驳，不容商量。那种无可阻拦的冲动，才是世间最纯净的，是刀架脖子都在所不顾的。但现在，全都被城市脏污了，惑乱了。但在陀螺一样飞旋的城市，还有人在做着美梦，总梦见世界上还有情人的手指这种怪物依然活着，还在相信唯有它的触摸是可以通灵的。指尖的触摸也是最安静的，安静到触摸者和被触摸者都不活在这个世界上。那种触摸中，情人们的灵魂全都一丝不挂。在他们面前，吹着二月冷风的天空不算什么，传说中干净透明的晴空不算什么，色衰老妇一样的云天不算什么，坚硬冰冷的城市外壳不算什么，无恶不作的城市幽灵们的贪婪与狠毒不算什么。城市生活活像一块滚下山的巨石也不算什么。在情人的灵魂赤条条的呈现中，触摸之外的一切，早已化为乌有了。
　　可是，偏偏就是这丑妇一样的天穹迟迟不去，它张开好几条缝隙作为眼睛，窥视着这个二月冷风刮个不停的四月的城市，卖弄她的淫笑和蜡黄之相。它干瘪的肉体和邪恶的灵魂是这世间最肮脏的，它是一个鬼，它顽固地拉扯起她的衣襟，妄图把天空完全封堵、遮盖。她淫笑着，破旧肮脏的阔袍大袖转眼间就变成了龙袍，又不知从哪个古玩店里弄来一副滑稽的行头，戴到头上。我看清了，原来，那是一个玩具皇冠。这一隅天空就给自己加冕垂旒，端坐在小城之上。它彻底疯癫了！它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儿身还是女流身，占据了整个天空，还煞有介事地摇晃着许多个干瘪的乳房，看上去活像干枯的瓠瓜摇曳在风中。她的脑子里，除了强横与贪欲再无别的，它的胸膛里面，除了空虚与怯懦再无别的，她的肚皮，除了消化奢侈品的肠道，并没有半句诗文；她说她为大地遮风挡雨了，但我清楚，它主要想遮挡星空和霓虹，遮挡干净的风，遮挡真正的阳光，不然，人间四月天，何以还刮着二月风。
　　受丑妇一样天空的荼毒，小城里年轻人的爱情也变得不再纯净，情人们手指尖的触摸，只能触碰到对方财力底细和裙带背景，无法延伸到原生态的灵魂质地。把最隐秘的探视，从目标值变成附加值。情人们的身体常常靠得很紧，但他们的灵魂离得很远，彼此都穿着保护或增大利益的迷彩服。
　　城市的鸡鸣声，那确是一件怪事了，像是对乡村神话的深情怀念或反复吟咏，又像是对昏昧城市紧追不放的冷嘲热讽。
　　某日，造访某友。小院一角建有鸡舍，那是一个很严实的鸡笼，也是很精致的鸡笼，严实到绝无出逃路径，精致到绝无工艺瑕疵。其中数鸡，一公多母。那时，我仿佛猛然听到神谕那样恍然大悟，并且是大半生以来对司空见惯之物初次相见般的恍然大悟。笼中鸡与笼，仿佛朝堂与后宫，亦似官邸与后庭；公者如皇上如显贵，母者如嫔妃如侍婢。按理，那公鸡应该心安理得了，但它依然不时引颈长鸣，急切之态，似有他想，高昂之声，若怀不平。我不禁慨然，安乐而不自由，亦为尊享特供的囚徒！这是真的。
　　天开数缝，似为光明与温暖终于降临，但天空之下，仍是老气横秋景象。人间四月，依然流行冬日的寒战，每一线天光，都像一柄柄利刃。
　　对，这就是真正的图景——有高人隔空递语，帮我参悟。我进而大悟。天开数缝，似为张眼，实为手拿绳套与屠刀，带着牧犬的牧人，前来点数和察看圈舍中的羊群。牧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完全掌握着圈舍中的一切风吹草动。有所企图而不安分者，定然为顿开之天光所惑，或将图谋毁圈夺路而出，或将合纵连横伺机颠覆。而这，正是外面的牧人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不安分者定遭割喉之祸，并且，牧人将以此儆告其余：善鸣者？不善鸣者？才者？不才者？自己选择。
　　人间四月天，必然也这样冷起来了。
　　我突然厌恶起庄子来，原来他骗了我这么多年——不，是我太幼稚了，我居然没有发现他只给我道明了世间许多真相，而没有给我指出更多出路，他其实是一个很市侩的无能者，他的说教，不如“不自由，毋宁死”让我更受鼓舞。
　　在小城，我也是一只羊一样的活物了，但我所在的羊群，有许多母的，也有许多公的，母的都待价而沽，公的都强取豪夺，我是一只瘦弱的羊，我无力跟彪形大汉们去争抢配偶和财富，只能在他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夹缝中蹑手蹑脚地行走，循规蹈矩地求活。看起来很渺小的小城，其实太大了！圈舍里有帮会，帮会中有层级，层级中有尊卑，尊卑中有强弱，强弱里有寿夭。寿夭里，只有天数。
　　而笼中鸡，毫无意义的空嚎，才是较为安全的，如若还能揣摩主人的喜好，按时报晓，助兴以歌，大唱太平，盛赞幸福，寿终天年是不用说的，而真正天眼的开与不开，都与它们无关。
　　灵魂赤条条地相拥的情人，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但情人指尖一样敏感而富有激情的燕子还有，它们依然应时南去，也应时北归，它们的灵敏没有减退，它们还在触摸城市里温暖而平安的腋窝。只是，燕子们北归的时间，一年比一年迟了一些。人间四月天，还刮着二月冷风的时候，小城的天空里新增了一些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种类，是又一件咄咄怪事。
　　偶开的天眼，忽又合上，那些新来的种类就被冻得无处躲藏，而不得不踅入因为拥挤而显得温暖一些的城市建筑角落里。求取生存的生灵们增多了，淫荡的天空开始窃笑。她窃笑，是因为可资奴役的活物更多了，可供榨取的身躯更多了，如此好事，怎能不笑！天空，那个淫荡的女人，却不能完全掩藏它干瘪而丑陋的乳房，再说，她也不在意那样东西了，城市还在它的控制之下，这就够了。
　　这世界仿佛独我无聊，在刮着二月风的四月天，我看到了这个小城看不见的，我想到了这个小城想不到的。但我无罪，因为我得了神谕，我看到和想到的，都是神指引的结果。神还告诉我：你可以继续做梦，在梦中，你将遇到一枝比庄子更聪明更勇敢的红杏，你可以随他一起，跨越高墙，到真正的夏天里去。
　　2018-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