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想起去年这时候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
作者：村姑丽雅（塘中水仙）


　　按老家传统，闺女年后回娘家省亲都是在正月初二。可自从我嫁到这个小城后，每年第一次回娘家都是在正月初四，习惯成自然，2017年也不例外。儿子他爸继续加班，我和儿子就去了母亲那里。此刻，远远近近的城里乡下的亲戚朋友，都已来看过母亲了。


　　仔细想来，虽然母亲不时地有病的困扰和外伤来袭，但她以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和各种疾病与伤痛作斗争，所以她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清爽的，有精神的。而已经过了87周岁生日的母亲，由此带出来的精神不止感染着一个人。尤其她所纳的花鞋垫出了名，亲戚朋友的把我母亲当成是一个自己亦不可避免地走向年老者时的榜样，老有所为，年龄老而人不老。所有亲戚也不是前几年那样了，来我们家都在乎吃喝，而是在寻找温饱之后的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礼物在弟弟的屋子里垛了两大堆，令其他外来者羡慕。礼物中有各种茶叶，有成箱的纯牛奶、酸牛奶，有八宝粥、燕麦片，有成箱的土鸡蛋，还有用塑料袋盛的散鸡蛋，有成盒的蜂蜜、阿胶，有香蕉、柚子等水果。自然老亲戚中还是有按照老传统的，和城里的亲戚是不同的，要拿酒、点心，要拿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再配上一样别的礼物——所谓的“四升礼”。而所有这一些礼物，母亲基本是用不到自己身上的。母亲平时就是喜欢吃煎饼等粗粮，喜欢吃青菜，以素食为主，当然时常有聚餐也会吃一点荤食，就像今天——在这个春节过后，大家难得的团聚里，在母亲一左一右的我和姐姐给母亲夹菜，哥哥和弟弟也都给母亲夹菜一样，鸡块，鱼块，肉丸子……


　　我和母亲，还有姐姐，吃过团聚饭，闲坐在弟弟厦子底下一时无聊，不知怎么到后来娘仨便各自伸出自己的手掌来比手。母亲的手很小，而小指也不怎么长，最上一节因为多年的家里家外的忙活劳作，还有一点弯曲，其长度也远没有到无名指最上面的一节纹路处；姐姐的手很有点像母亲的手，尤其小手指的样子，但肯定不全像；而我的手指有点细长，虽然反面伸直了也不乏胖胖的小坑，但更多的是随父亲的手，而小指显然是很明显地超过了无名指的最上一节纹路。


　　这时想看手掌里的纹路的时候，我忽然就发现，我攥着的这只挨我最近的母亲左手掌里的纹路竟是那么特别：除了一撇一捺组成的一个清晰的大大的“人”字，竟然干净利落到没有一丝乱纹！这一发现，先是着着实实地把我惊着了！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更不迷信什么，也不懂得手相与面相，只是听别人说的什么爱情线事业线之类，觉得好玩才闲来没事，乱看一气的！可是母亲手里攥着的那一个大大的“人”字，还是令我惊奇而疑惑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一撇从拇指与食指的中间开始，直把整个大拇指的底座全部托住，末尾到了手掌正中与手脖交接处；那一捺从那一撇的上三分之一处开始，直接就到了手掌下端——沿小手指外侧到手脖侧面交界处的二分之一处手心与手背的交界点！


　　我久久思索着，好像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又忽然有着一目了然的意味了！联想到母亲这一生，从她的祖辈、父辈闯关东开始，到她的出生、做童养媳，以致后来的抗战期间、解放战争期间……历经磨难，死过几个死，却也算高寿；也曾经救过几个人；更曾受到过无数次的伤害，她却依然以一颗诚心、爱心、善心，对待所有的人，包括有过节的所谓“仇人”——以德报怨……在艰难困苦里，以女性的柔弱，却从灵魂深处生发铸就了男子一般的刚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浩然正气！赢得多少人的尊重与慨叹！更是邻人亲戚朋友们学习效仿的榜样！


　　我禁不住想起了冯玉祥将军的一句名言：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做人！


　　母亲的一生，何时又有过她自己呢？她的磨难！她的用生命铸就的这一个大大的“人”字！


　　母亲是一本厚重的书，是要我用我的后半生去解读，去品味，去学习内在的精髓的部分，并且将其延续下去！


　　母亲，这两个字！母亲，这一个人！在我心里永远难以解读得完！


　　接下来，时间已是到了正月初五，虽然从正月初二开始，家里已经开始卖花生了，这都是年底有意多备下的货。但明天正月初六，是我们镇子上传统的年后第一个大集，一定是要图个吉利，放挂鞭炮，去集市上的门头房开门的。反正老闺女——我和姐姐，少闺女——侄女都来过了，不是第一年做新客，其他的亲戚朋友因为有我母亲这长辈在，也都提前来过了。所以今天就要抓紧时间去城里或城边上的亲戚朋友家还礼，一次就要走好几家亲戚——而不是像从前一家就要呆一天，而是放下礼物稍微坐坐，不吃饭，甚至连茶也不喝，更不让把带去的礼物再带回来，最后在比较郑重些的舅舅家吃饭就行了。


　　但是至于怎么带礼物，怎么坐车去，弟弟弟媳一直争论不休，说雇出租车得花钱，过年了嘛，肯定比平时要贵；要是坐城郊的大客车，但是带礼物又不好带，车上人又多，带少了还不行。弟媳就说，坐上城郊车带好钱去了买不就行吗？哪里近就从哪里买，去一家买一份。弟弟说那得多麻烦！再说你得带多少钱呢？本来城里的东西就贵，又加上过年，你拿个三百二百的买了东西还看不到眼里。弟媳说那怎么治？不去了？


　　此刻，坐在里屋单人沙发上的母亲拄着拐杖，走到外屋和内屋相交接的门槛处，对还在争论不休的弟弟两口子说道：“可是我说句话，恁别不爱听，也别嫌我多言。雇出租车才花一百块钱——也就是光花这个出租车钱，家里的这些礼物我又用不到身上，在家里继时放着也不好，带上，记着谁来的时候拿的什么，换换样就行了，这些礼物又都不孬，省得再花钱买吧！”


　　弟媳这一下子高兴了，立刻兴奋地说：“哎吆娘哎，你干吗不早说？你这一句话不当，俺省了至少得好几百块钱！家里还是有个老的好！娘哎，你干吗不早说？”


　　母亲对于弟媳的话，不做任何回应，闭上嘴再不说一句话。我想母亲之所以有那样的开场白，一定是在平时受到太多这样的“礼遇”的：“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管好你自己，不让俺操心就不孬了！你是能管得了还是能干得了？什么忙又帮不上，还越帮越忙！恁老人家可别操这份闲心了！”所以母亲不声不响，也不像以前的或幽默或尴尬，或笑笑，或小声嘟念些什么，只是说完了，便沉默如金。而显然这次说完上面的那些话就又回到她刚才坐的沙发上去了。但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还早说？我这说也不晚哦！恁这是想不起别的办法来了，又怕花钱！哼，‘家里还是有个老的好’！？谁知道好不好？叫恁想去呗！”


　　开始，我站在母亲的身后为母亲得到弟媳的夸奖而高兴，努力想营造一些更加快乐祥和的气氛出来。但母亲的沉稳和大气最后还是影响了我。这也是她对自己正确的一个极大肯定！是一向自信的象征，是对这个不如意的外部世界无言的抗争。


　　弟弟已经给出租车司机打了电话，就等车来了，于是两口子开始往外拿东西。


　　这时我往炉子里放了一些炭，为了避免让烟跑出来，我将炉盖子把炉口儿盖严了。炉盖子下端是个厚厚的很沉的圆铁板，上端是火钩子一样的拿手。母亲看我把炉子盖严了，赶紧对我说：“不能盖严！盖严了就拿不下来了！”我立刻试了一下，结果真拿不下来了。母亲说：“前两天你刘婶来找我玩，她勤快，加了炭，把盖子盖严了，费了个好事才拿下来的！”


　　在我一只手拿不下来时，我用两只手，可还是拿不下来。用火钩子撬，已是严丝合缝；就是用刀也没有可以撬的地方。但是我担心追求完美的母亲，总爱说“吃饭吃饱，干活干了”的母亲内心放不下这事，就在她再次把手里的拐杖放一旁而两手去拽炉盖子的把手时，我半是和她开玩笑地说：“你在前面拽它，我在后面拽你！”我担心母亲就像那次拾柴火一样，再被诓到了，就忽然改变了主意，打了退堂鼓，对母亲说：“没事的，反正这刚刚放上炭，等一霎着得差不多了，冷却了就好了，或者是用凉水泼一泼，就好往下拿了。”


　　母亲就站住了，也不再说往下拿，更不再行动了，而是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抄在上衣口袋里，用得白内障剩下的一只好眼睛望着外屋这个目之所及的地方出神……


　　此刻弟弟在外面说弟媳拿东西慢了，车就快到了！弟媳说：“他再快也得开过来！”


　　弟弟就说：“叫人家车来了等你？”


　　两人又开始吵！


　　我于是走出门去准备帮弟弟一把，把他们安排好从屋里放到厦子底下去的该带的礼物一块搬到大门外面去。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很快过来，司机很客气，下车也帮忙将礼物放上去，他们都走了。我回到家里，看见母亲似乎有一点茫然和失望忧伤的样子，然而又是不失自信地坐在厦子底下的屋门口。此刻的阳光显然有点早，还没有透过门玻璃投放到厦子底下来。我走进厦子底下，也拿了一个凳子坐下来挨着母亲很近。但母亲望着厦子外面，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而稳重地对我说：“我把炉盖子拿下来啦！”


　　“我滴个娘哎，你真厉害！你是怎么拿下来的呢？”在惊诧中我禁不住问母亲道。可是母亲就像刚才不理弟媳的话茬一样，到底是怎么拿下来的？她并没有告诉我答案。我却不得不佩服母亲的韧性了！


　　后来，躺在母亲的床上玩手机的儿子告诉我，他姥娘就在我出去的时候，在屋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没恁娘的什么本事吧，两个人就是知道会吵！将（刚）过了年，大清早的，还没出门就吵！谁家不是图个吉利？一顺百顺！人家的娘也会养活，个个有本事，也都听话……”


　　可以想见母亲那时的失望和忧伤了，甚至恨铁不成钢。而是否这被骂作“没本事”的，也包括我在内呢？


　　这个问题不能再去探究，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因为，今年的这个正月初四没有回娘家，从此再也不会在这一天回娘家了。因为从正月初四开始算起，又过了整整三个月，母亲便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而我从此发奋，用我的不懈努力来纪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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