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问句到陈述句

俗话说，相爱容易相处难。何况两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当”的文学青年，个性十足，自视甚高，相处起来就更难了。从坐而论道的恋爱阶段进入到烟熏火燎的婚姻生活，各种矛盾各种冲突扑面而来。每每遇到亲朋好友用羡慕的口吻说，你俩真是志同道合啊，你看都会写文章，都爱文学，夫唱妇随，有共同话题，多好！每当这时我就在心里嗤之以鼻，哂笑道，唉，你真是不知道我俩之间差距有多大，生活在一起有多费劲。 不说年轻时的外貌差异，年令差异，文化差异以及地域差异，单就这性格、处事方式、生活习惯也是天壤之别啊。 首先，我是一个沉稳低调的人，过日子讲究的是实实在在，而他却是一个性格张扬的人，血液里面似乎有火，遇事一点就着。一事当前，凭着女性的直觉，我一眼就能预感这事靠谱不靠谱，可行不可行，前景如何后果怎样，而他却是凡事总往好处想，算帐只算字面帐。年轻时经受不住外界的盅惑，两次扔掉铁饭碗外出创业，都由于“慈不带兵、义不聚财”，最后都归于失败。我又帮他费心巴力地把饭碗子拣回来，付出的代价自不待言。其次是大手大脚，不事家计，凡事由着性子来。与人交往，面子当先，豪侠仗义，常常上演别人请客他掏钱的轻喜剧。亲戚谁得了重病，人还在医院躺着呢，他却已经把遗像给人家放大装框准备好，偷空塞给人家儿子。朋友女儿结婚，人家夫妻都没有事，他去帮忙招呼最后却喝醉了。热心别人的事务，却不操心自家的生计，在家里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一生喜欢读书看报，就不管不顾地买。家里书柜上、床头、桌边到处是书报杂志，你前边整理，他后边堆放。为这事没有少吵架，但他一走到书店，一走到报亭，身子就扭麻花似地往那边拧，拉都拉不过来。还有生活习惯方面，更有诸多差异。我感觉比较迟钝，睡觉时外面就是打鼓响雷也照睡不误，而他就一点动静不能有，连钟表都要埋到被窝里。这样听觉嗅觉很敏锐的人，做事该很果断吧？他不，喜欢磨磨叽叽。有时写一篇文章，本来正好，他却改来改去，最后投稿时“黄花菜都凉了”。还有不讲究穿衣打扮，劝他穿好点穿整齐点注意形象毕竟是单位人，有时把衣服买好放在那儿，他都不穿。还说“我咋舒服咋来，你自作多情，谁瞅你哩吗？”一句话把你噎个半死。还有生活细节方面，比如洗衣服，我喜欢把衣服晾干收起来，叠放整齐，放到衣柜里，穿的时候一找就找到了。而他，是把衣服一直挂在晾衣架上，穿的时候一取就行了。有时候好心帮他整理，得到的却是一顿臭骂。总之，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事，他却不在意，而我觉得不重要的事，他却看得很重。还有脾气不好，开车路怒，等等，等等。若说起他身上的毛病来，似乎只能用“罄竹难书”来形容。 于是在志同道合这面大旗下，家庭上空整天硝烟弥漫，鸡毛和蒜皮之间的格斗屡屡发生。 结婚后，我扮演了一个谆谆教诲的老师形象，而他却像一个不服管教的顽童。教育从幼儿园开始，吃饭不要掉馍花，吃几口馍要喝一口汤，洗袜子要弄展了再晾干，否则晾干了是一疙瘩，诸如此类。大到人生道路的选择，小到吃饭穿衣等行为规范。一方喋喋不休，痛心疾首，耳提面命，一方冥顽不化，依然故我。亲亲爱爱的时光不少，吵吵闹闹的印象更深。有时候吵起来了，抛开文雅斯文，什么难听话都敢说：痴货！信球！傻逼！贱货！什么词过瘾骂什么。 对于我孜孜不倦的教诲，在他看来就是无效劳动：你看你整天嘟嘟嘟，嘟嘟嘟，有啥用吗？我还不是原来的我？还不是该咋咋？有啥变化？你老想改变我，你能改变了不能？我承认我的改造工作事倍功半，却还是固执地认为：像你这种人，就是属猴子的，就得整天念紧骨箍，这样多少还能好一点。我要是不管你，让你信马由缰，你都不知道混成什么人了。脾气也差，刚才还是清风明月，一团和气，不定那句话说不对了，脸上马上阴云密布，中间连个过度都没有。对别人笑呵呵，在单位落得了一个“老张脾气统好呢”的名声，回到家里，对着自己人，却是毫不客气，说发火就发火。有时你做了一顿饭，很辛苦，欣欣然想等他回来表扬一番，然而等来的却是： 菜有点咸了，面条没煮好。 这还不够，末了再加一句：你就没有做饭的天赋。 这时我就很生气，生硬地说：爱吃不吃，还是肚子不饥，饥了你就不说三道四了。 女人管语言的左半脑发达，伶牙利齿，舌尖嘴快，吵起架来，男人往往都不是对手。每一次他做错了事，我都是不依不饶，反复用自己的对来证明他的错。而他却死活不承认，还一个劲为自己辩护：“你觉得我错了，我还觉得我对着呢。”有一次吵得实在太凶了，儿子在一边小声说，妈，妈，穷寇不可追啊。 儿子的话让我哑然失笑，是的，男人好面子，虽然嘴上不认错，莫准心里已经认了呢？再追下去，就是得理不饶人了。 对于他的毛病，我不能容忍，对于我的毛病，他也是穷追猛打，一点也不宽恕。生气的时候，我说，“我对你忍无可忍”，他立刻针锋相对说，“我对你，是可忍，孰不可忍！”
针尖对麦芒，蒺藜对枣刺。久而久之，两个人都练就了一副好口才，特别是反问句的运用，顺手拈来： 我就不爱听这话，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爱听这话？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吗？ 我一天那么多事，哪能老记住你的话？ 你对我说的话老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关注点不同，难道不是吗？ ......
有气有怨的时候，忍不住在女伴面前诉，但诉着诉着，她们也说起自己的男人来了。也是毛病一大堆，这了那了比这个男人更不可饶恕。罢罢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男人都这德性。有时实在不想过下去了，想一离了之，但转念一想，丢了这个坏家伙，未必能找到更好一点的。这世界，好男人是有，但都被别人占去了。自己没有修到那个福分，就只好认命吧。 恨到无可奈何之时，就开始在心里拚命寻找他的优点，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寻找理论根据。比如他不吃喝嫖赌抽吧，不坑蒙拐骗偷吧，不拈花惹草吧，还有挣来的钱拱手交给你，连工资本都交出来，不管你给娘家买什么，他从来不问不闻，给你绝对的自由。比起别的男人的小肚鸡肠，这不也是优点吗？还有从不限制你和别人来往，支持你写作，帮你收集资料保存资料。支持你调动工作，支持你下乡锻炼，只要是进步、向上的，他都支持。还有你散落在各处的文章、照片，你都忘了，他却帮你整好。一旦需要，立刻就能用上。还有，日常生活，你说让他给你买什么东西，他都不会，却拐弯抹角拿上DV给你爹录像，做口述实录。虽然不能帮忙，却可以帮闲。这也算是优点吧？
兜兜转转，磕磕绊绊，转眼结婚已经30年，吵吵嚷嚷的两个人，有一天忽然发现，过着过着，父母相继离去了，过着过着，儿子远走高飞了，过着过着，早年的朋友不常见了，过着过着，兄弟姐妹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了。最后的最后，能够陪伴你到地老天荒的，只剩下那个你恨也罢憎也罢，却不弃不离站在你面前的他（她）。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但和你有什么关系？有时走在大街上，你会想，这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你去跟谁讲讲儿子的故事？有谁肯停下脚步来，听一听你讲过往时日的苦乐年华？只有对面这个人，这个独一无二的他。如果没有这个人，你在这个世界上独步踟蹰，晚境该多么孤独，多么凄凉。不管好与坏，他是你选择的，属于你一个人的。于是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关爱，懂得了这世界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总觉得他没有改变，其实是早已面目全非。据说我们三维空间的人，只能看见四维空间生物的一个截面－－就是此时此刻的自己，而永远看不到昨天的他，一年前的他，几十年前的他。而记忆里的他，照片上的他，都不是“目见”。如果我们有四维空间的眼睛，能看到几十年前的他，去年的他，那一定可以看出，彼此已经改变了很多。朝着趋同的方向，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割不断，打不烂。
于是学着和颜悦色，学着用商量的口气。改变，从反问句到陈述句： 今天下午咱们吃啥饭？ 做点捞面吧，不要恁复杂，切点黄瓜丝，炒个鸡蛋。 好的，没问题。 周六想去看看姑夫，你想去了去，不想去了不勉强。 我不太想去，但你一个人开车，我不放心，还是陪你去吧。 ...... 发现学会用陈述句后，沟通交流起来省劲多了，彼此也都舒服很多。
有人说，夫妻相夫妻相，就是夫妻最后都长得很像了。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张床，听的是一样的话，几十年如一日，慢慢地，当初你最憎恨他的地方，最后你也学了去了，忍不住用他的话去说话，用他的行为方式去做事。用他的一句话说，就是：不管当初是如何的不同，现在都是五十多岁的脸，都一样的“闷肿闷肿”了。
人生渐渐进入老境，对对方的要求也渐次降低，不要求他大红大紫，收入多多，不要求他中规中矩，形象宜人，只希望他爱护身体，健健康康。一路走来，一起成长，一起成熟，再一起慢慢变老。人生路上，相伴的久一些，再久一些。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你唠唠叨叨的人，一个和你一同回忆往事，并且连细微末节都再三求证而不厌其烦的人，一个陪你消磨时间的人”，在清晨，在黄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你知道了，夫妻之间的争吵，有时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天生的差异。男人天生好面子，“有大不说小，一步十三晃”，而女人就是务实，过日子，踏踏实实。演绎到夫妻之间，就是无数次的碰撞，争吵，冲突，最后趋同，就象两个民族的大融合一样。 最近流行一首歌：随他爸，随他爸，再丑也没有办法。亲生的，咋办呢，丢了也怪可惜的。我把歌词稍微改动一下，用在这里感觉颇为合适：随他吧，随他吧，再差也没有办法。自选的，咋办呢，丢了也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