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在时光里的静美
2021-12-23叙事散文刘彦林
听说要去那个久盼未至的地方,心间突然荡漾起水波一样的激越。木皮岭,我在冥冥中牵挂多年想亲临,却没能抵达的山乡一隅。距离并不遥远,等待却让人从青春勃发的年岁逐渐沧桑成了双鬓染霜的中年,而此间的向往和怀想却更如青稞酒,愈散发出浓郁和甘冽的后劲。……
听说要去那个久盼未至的地方,心间突然荡漾起水波一样的激越。木皮岭,我在冥冥中牵挂多年想亲临,却没能抵达的山乡一隅。距离并不遥远,等待却让人从青春勃发的年岁逐渐沧桑成了双鬓染霜的中年,而此间的向往和怀想却更如青稞酒,愈散发出浓郁和甘冽的后劲。这多像缘分,时机未到,再多的翘首相盼也是枉然啊!
开端很平淡,也无奇趣。一切不需要诠释,能抵达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喜悦相伴的过程。那就走吧!乘车出县城,过新寺、文池、黑沟、老庄,一路颠簸到大河店村,再沿十天高速的走向上行到小河村,过王家沟、腰庄、大地坝、小地坝等村,从分叉路口择右攀爬到山巅的平坦处,就看到一幢漂亮的楼房和一处宽阔的院落。此处,即是木皮岭村委会。但在地图上,我并没有找到标注有“木皮岭”这个村庄,而只有相近的韩家崖和白崖村。询问才知,两村合并,才有了木皮岭这个诗意的村名。
何以对“木皮岭”钟情?皆因唐代诗圣杜甫。公元759年,辉煌过的大唐已呈现衰败迹象。我心怀敬仰的少陵先生,却因生活饥寒交迫,从古长安寻寻觅觅,后在秦州停留多日。可是,他的希冀逐渐如泡影而碎,又举家迁徙辗转至同谷。当听到栗亭地处平川沃野,有良田千顷,是周边人心目中的“粮仓”,也成了他一心向往的富庶之地。在《发秦州》中,他这样表达内心的欣喜:“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他也决心“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然而,再美好的祈愿都与现实有着难以对等的苦悲。无奈之下,他又选择向天府之国的成都进发。途中,经过的一座山岭就是木皮岭。时值天气酷寒的腊月初,诗圣还是诗情勃发地留下了千古绝唱《木皮岭》一诗。我们的寻访,还是有对杜甫敬慕和缅怀的意思。很巧的是,借助打造乡村旅游亮点的机会,村委会前院修起的一座假山,一面刻凿了这首五言律诗。我和同行的友人,从头至尾朗声诵读起来:“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忆观昆仑图,目击悬圃存。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途径“木皮岭”,是先生入蜀之路的开端,而所遭遇到的艰辛和酸涩已溢于言表。一路洒落的悲伤,只有他独自领受了。也许,陇蜀古道上留下的足迹,一定聆听和收藏了他当时的叹息,内心的苍凉只有凛冽的北风触摸过。后来人因“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的名句,也对“木皮岭”刮目相待。此后的木皮上,山野草木、层层梯田、满目嘉禾更附着了诗性的光芒,连那一轮从层峦叠嶂的山坳里升起又坠落的日头也多了诗意的光色。地因诗名,也因人名,这是木皮岭的福祉,也是这一方地域的福分,更是那一方水土上人的幸福。
我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目睹的那种壮美。几年前,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读到,在绵延起伏的木皮岭山脉上,初夏可以观赏到漫山遍野杜鹃花开放的盛况。也许我们没有找到那个绝妙的去处,也就与杜鹃花不曾相遇。是无奈的错失,还是善意的欺骗?一切也不重要。还有,给我们这次既做向导,又当驾驶员的新瑛姐,她多次来这里摄影,她采撷到的每一帧照片上,呈示的都是绝美的油画。在每一个视角上,要么是全景式的视野:天空湛蓝的底色上,白云悠然游历,真个飘逸不羁;下面层峦叠嶂的山脊,近处山色泛碧、翠色欲流,远处山波荡漾、辽远苍茫,世界大美;或者晨日初升,红似桔橙;或者巧遇晚霞,云彩如火,好不惊艳!尤其在阳春时分,每一弯山野,每一块田地,甚至是毫不起眼的一条清溪和几朵山间野花,都被她框定在取景框内,定格下山乡野外的那份素朴之美。在一张张彩照上,覆盖了地膜的玉米田铺排开的,是一架巨大而优美的大地之琴,已经破土而出的鲜嫩玉米苗,难道不是勤劳的农人弹奏出的音符吗?那一块块麦苗返青的田里,被春雨和阳光关爱下嗞嗞拔节的麦子,在微风吹拂时摇曳身姿,扭动细腰,掀起一波又一波绿色的微澜,传送而来的气息中溶渗着泥土的清香。桃花零落,杏花开罢,隐藏在疯长的杂草中的野花,突然高擎着娇小的花朵,点亮了人们爱美的目光。新瑛姐常把镜头聚焦于这些花的灿烂、艳丽和妩媚,虽然毫不起眼,但对一朵花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刻,能得到垂怜和欣赏真是万幸了。这些花能得到更多人的喜爱,她这个提着相机跋山涉水的人,才是花朵生命里的贵人。这么多美的元素无缘相见,真让人徒生出些许遗憾来。
既然来了,有必要这般懊悔吗?跟随路的牵引,在大山饱满而丰腴的腰身上前行,爬坡,转弯,下沟,过河,或者于盘曲的山坳间缠来绕去,长蛇一般柔软的山道,迎迓着我们的寻觅。但到底要找什么,却又一时难以言表。然而,那些撞入眼帘的事物,都是那么的熟悉,它们朴素的样子,素洁的颜色,沁人心脾的气息,被一缕缕随风而来的芬芳激活,稔熟的记忆顷刻间跳出图景。怎么会忘记呢?祖辈们终身在侍弄庄稼,我的根系自然难以和乡村剥离,情感的脐带还被牵系着,灵魂更对村庄魂牵梦绕着。在白崖村的隘口处,我们被一方山野的空旷和碧透吸引,便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竟然来到了一块绿草葱茏的草甸,偶然一低头,竟然发现了躲藏在草丛间的野草莓——这些小精灵,憨憨地举着或纯白或粉红的小果儿——真是意外之喜!还等什么?快摘呀!或弯腰,或蹲下,把野草莓果摘下送进嘴巴,那种酸让味蕾惊觉——哦,还没有成熟哩。但谁也不忍错过绝好的机会,在往舌尖传送之余,也摘一些带茎的欲带回小城,让亲人们品尝来自大山的淳朴滋味。就着酸甜的草莓,可以驱散午睡的困意。童年的景象,也在脑海里闪现——那个小山村,有好多个山坡或峡谷生长着大片的野草莓。孩提时代,被乡亲们称作“飘儿”的野草莓丰盈着——如今咋咋嘴巴,口腔里似乎就有熟悉的味觉荡漾,连头顶阳光的烈焰也不再惧怕。要是脚步没有走到这方山野,也许这里的野草莓只能寂寞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又失落地落果、叶枯,好像未曾到尘世“潇洒走一回”。有人欣赏,有人采摘,野草莓的生命就有了不一样的精彩,就有了超越命运的价值。但是,这里的确太偏僻,更何况在此不远处居住的人家,孩子大都被送到县城或镇政府所在地的学校读书了,孩子的母亲跟着去陪读了,为了承受物价飞涨的压力,孩子的父亲奔着大城市“挣大钱”去了,在家守着老房子或者小洋楼的,只有迈进了人生暮年的老人——他们对野草莓无暇顾及,野草莓能不惆怅吗?虽然偶有一两头瘦弱的老牛,或者几只山羊偶尔来访,但牛的哞叫和羊的咩咩声中,也渗透着太多的孤寂。这一方山野所遭受冷遇,便不可扭转了。不过,这里静美的无可挑剔啊!
走过木皮岭,沿途进入眼帘的事物,多是能给农家带来收益的庄稼。玉米茁壮成长,只待锄过杂草、施上尿素,更会迅速地丰腴、出缨和结实,回报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的人。麦子种植的面积逐年减少,油菜的种植面积却逐年增加,这也是调整农作物耕种比例的体现。粮油市场上,小麦已很难卖上高价;玉米的售价,也是连年下滑。倒是纯天然的菜籽油,愈来愈受到小市民的亲睐,这也催发了市场上油料价格的上扬。如今的农民,早已不是“死脑筋”,他们通过电视新闻,借助便捷的网络,通过微信朋友圈,用获得的“行情”调整种植思路。这不,站在韩崖村的高地上,我们在眺望远处的山野时,也看到了大面积的油菜,已经籽粒饱满,马上要收割了。要是往常,这段日子是农村最忙碌的。玉米长到一扎来长,就要锄草上“接苗”,有尿素、碳酸氢铵等化肥的助力,玉米会噌噌地拔高。油菜要收割,更要打碾。等不上十天半月,小麦也该收割到场。早些年,靠人力一镰镰收割,也要靠人力背负转运,碾麦子靠牛拉碌碡,摊麦、翻场、摞草、扬场等环节,辛苦自不必言说。这几年早已今非昔比,平坦的地块交给收割机,十来亩地不出半天,小麦就晾晒到了水泥院子里。如果忙不过来,给地里喷上除草剂,用追肥枪施肥,锄玉米的活计即可代替。农业科技不仅提高了种田的效益,还减轻了繁重的人体劳动。如今的乡村,发生着诸多变化。在韩崖村,新瑛姐领着我们走进一户人家,这也是她此前的几次寻访中认识的。见到我们,主人热情让座、倒茶,那种憨朴和真诚是发自本真的,更是源自心灵的。在我们闲谈时,我也打量室内的陈设,家具是新购置的,衣柜、茶几、沙发、梳妆台、写字台等全是时髦的乳白色,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更是名牌。地面铺着地板砖,打扫的纤尘不染,农村生活条件的改善由此得到了验证。闲谈知,年前他们刚给女儿办了婚事,年后俩人到新疆的单位去上班了。如今,家中就他母亲和他们夫妻三人。在院子里转悠时,我发现这个向阳的院落,陈旧的老房子还矗立着,与新建的平顶房比肩而立,折射着这家人从贫困到富裕的更迭,也表明主人的吃苦耐劳。院落外,四周被田地围拢着。新修的水泥路通到门口,外出也有摩托车代步。吃水,不远处有清澈的泉水。我们还感觉缺少了些什么。思虑再三,才恍然大悟——这单庄独户的生活太恬静了!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没有牛羊的叫声,这么空旷的地方更多的是宁静。门前的大柳树,场院地的穿天杨,陷在淤泥里的碌碡,还有山风一次次抚摸过的嘉禾,都被大自然刺绣出独特的静美。它们兀自美着,也是这些乡村事物的宿命!
在返回的途中,我的心绪五味杂陈: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些被绣在乡村的静美,又会被时光绣制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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