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太阳又一次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日子一天天在一条路上晃着，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熟悉我了。许多年来，我留在路上的脚印足以让路增厚一寸。路从一串串脚印中感受着我的快乐与忧伤。在来来回回中，我想它感知到的一定是忧虑多于喜悦。从一个个晨曦初露，到夜色笼罩，我把一天的疲惫、匆忙，还有内心的焦灼和烦躁，统统都留在了路上。好在它不言不语，一直在无私接纳，以便让我能轻松面对新的忙碌。


　　每天走进学校，院子里都安静得出奇。还没到上课时间，学生们都已经钻入教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生们的奔跑和欢叫开始让人厌恶。课前谁在校园里大喊一声，立刻会引来一番责骂。谁跑得快了，谁碰了到别人，都会被告诉老师。一所小学校，突然就变得像田野一样沉寂了。


　　教室里，有几个学生不时地望向窗外。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看到廊檐下，两只斑鸠在飞上飞下，嘴里不停地叫着。是在搭窝，还是有小斑鸠出世了？我见他们一看再看，便想收回他们的目光，但张了张嘴，又停住了。让他们再多看一会儿吧！一个孩子的心不比一只鸟儿大多少。我们拢住了他们的身体，约束了他们的活泼与顽皮，怎么能再收敛他们的好奇？


　　说实话，我不喜欢当老师。一开始是因为我不想每天面对的讲台、课桌，以后还要继续面对。我不想学了那么多理论，还没有来得及放下一次，就又拿了起来。就像一个人学了十八般武艺，只用来表演了，却从没真正施展过一回。那又有什么意思？


　　临毕业时，我站在踏向社会的入口处，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路。我知道每一条路都通向了外面的世界，它们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召唤着我，除了伸向教学的那一条。于是我躲开它，尝试着走别的路。谁知历经曲折，千回百转后我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这辈子我注定无法与它分割了。我懊恼于自己的无能，又埋怨着命运的捉弄，带着一肚子的牢骚，开始了漫漫征程。


　　也许是儿时看多了教师故事的缘故，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一个身影：苍老瘦弱，一脸贫瘠，昏黄的灯光下咳嗽不止。我不喜欢这个形象，我始终认为快乐才是一个人努力的终极目的。多年后我才明白，不是谁想要怎样就能怎样，现实往往比想象的要严酷得多。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教室里，扯着嗓子大叫，拿着木棍敲打桌子。我想让学生们安静下来，他们却一个个狂笑着，在教室里疯跑，甚至有的站到桌子上，冲着你挤眉弄眼。我跑过去，想抓住他们，可怎么追都追不上。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陷入沉思，半天一动不动。


　　想想他们刚入学的时候，身体只有桌子那么高，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简直憨态可掬。他们的脸上闪着光芒，头上摇晃着一树青翠。慢慢地，他们长大了，身体超负荷地变重。他们不敢再随意蹦跳，一蹦知识就会掉落在地上。他们的个子在不断长高，头上的绿叶却越来越少。他们整日在数字和文字间忙碌，几乎没时间到操场上奔跑一回。他们的天性，渴望都被局限在方寸之内。他们被压抑的能量，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得以释放。


　　年少时的我何尝不是这样。我在教室里，端正地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一开始，我听得很认真，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听到了耳朵里。可我禁不住老师整堂课整堂课的讲解，常常听着听着，心思就游到了窗外。我看着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唇，会想起村里那个特别会吵架的女人。谁若惹了她，她就会瞪着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的脸，张口大骂。也是一样的嘴唇，一样地一张一合，好多别人听都没听过的词语，会从她的嘴里不断地蹦出，最后让被骂的人不得不落荒而逃；还有时候，我会被老师的衣服所吸引，会想象自己穿上那件衣服的样子，继而又想到某个女人穿的衣服，想到戏台上小姐丫鬟穿的绫罗绸缎，想到舞动的长袖，想到仙女嫦娥……有时正想着,突然会被飞来的粉笔头打醒,然后红着脸继续听课。


　　我知道长时间被关在教室里的滋味。为了不让学生们整日困顿地学习，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带他们到操场上。让他们看云彩和风，看树叶是怎样一点点变黄，让他们去寻找蚂蚁的踪迹，去看壁虎怎样在墙上爬行。我想让他们在操场上找回属于他们的快乐。


　　他们也真的很快乐。只是这点快乐，就像是冬夜原野上的一撮火苗，瞬间就被巨大的黑色淹没了。到了最后，人们还是要看那一张张考卷上的红色数字。高了，一片欢笑；低了，一脸鄙夷。我不能再随意地飞，我必须让自己再重新回到地面上来。周围一双双眼睛早已像网一样，锁住了每个人行走的空间。我不得不在这张网内，拼劲力气去博取大众的满意。


　　我真的很喜欢看孩子们大笑时单纯的模样，很喜欢看他们扭着屁股像小鸭子一样奔跑的身影，很喜欢听他们奶声奶气地喊一声，老师好。我更喜欢看他们在课堂上手握铅笔，认真写字的样子，喜欢看他们听讲时专注的眼神。但我还看到多少人为了成绩，恨不得打开一些孩子的脑袋，然后把知识全部塞进去。他们以爱孩子的名义，做着摧残他人心灵的事情。有多少孩子，每天拖着疲累的身体，面带愁容，在书本中来回奔波。他们被人从烂漫的孩提时代，强行拉到成人的世界里，让他们像大人一样，体验着生活的艰难与忙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以牺牲孩子的健康，来换取一时的荣耀，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太阳每天都在升起，日子还在继续着以往的旧路。但只要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变化已在悄然发生。不久的将来，校园里一定会打破沉寂，并迎来一片更大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