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中的父亲

　　父亲已经老了，他与国家同岁，今年已经69。再过一年，就到了人们眼中的古稀。时间没有饶过他，在他额头上刻出深深的皱纹，像他锄头刨出来的沟。头发早已落完，只剩下两鬓几缕稀疏的白发，彰显最后存在的意义。


　　虽然如此，父亲依然忙碌不止，劳动不停。无论春秋，还是冬夏；无论晴空，还是雨水，都挡不住他的身影，都抵不住他与锄头、镰刀的相亲相爱，都挡不住他对土地的执念。


　　“你爸下田了。”“你爸上山了。”“你爸到地里去了。”每次回家，大门都是铁将军把守。我一问邻居，他们的回答异口同声。后来，我不再问了，而是直接去父亲常去的地里，总能找到他。“爸，歇会吧！”我喊父亲。“你回来了，钥匙给你。你先回去，我再干会。”父亲从腰间解下钥匙，远远地抛给我，又埋头干起活来，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的来回。


　　父亲春天挖笋，夏天割稻谷，秋天给茶叶松土，冬天砍柴，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这活像没完没了的丝线，牵着父亲，掌控着父亲，总不让父亲的肩膀轻松一点。


　　“别去挖笋了，家里也不缺那点钱。”我对父亲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上山挖笋是有些抵触的。虽说竹林是自家的，而且父亲是按时令采挖，不会给生态造成破坏，但令人担心的春天雨水丰富，山间小道湿漉易滑，要是父亲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把这些问题摆出来，父亲笑一笑。我以为他同意了。结果第二天一早，我看到桌子上温热的饭菜，再喊父亲，他早已不见了踪影，又扛着锄头，带着袋子上山了。我摇摇头，真拿他没有办法。


　　笋挖回来，有些切片，有些剖半，晴天尚好，太阳底下一晒；雨天就成了问题，特别是晚上，父亲几乎不睡觉，每夜起床四五次，照应炭火，给笋翻面，防止火灾与笋干烘黑。这无数时间和精力像催命符一样，半月下来，父亲明显疲惫许多，皱纹更深了。好不容易晒干，父亲还要将笋挑到十几里外去外。老家交通不便，父亲就靠双脚丈量距离，靠双肩承受重量，一步步，一斤斤。贩子们擅于察言观色，喜欢砍价，父亲的笋干质量虽好，但价格往往较低。一个笋季下来，只有千把元钱，每天不过一百多元，刨去人工与炭火，真所剩无几，但父亲乐此不疲。


　　近些年，随着打工的大军南下，家里的农田荒废了不少。父亲看着可惜，在农田主人回家之际，和他们商量，把地要过来种。农田主人求之不得。这不，父亲每年种起了五六亩地，插秧、耘田、锄草、施肥、割稻，全都是他一个人来。有一年，我中秋放假，恰好家里割稻谷。我回到老家想帮帮父亲，缓解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弯腰、左手握稻、右手起镰，重复无数次同样的动作，看似简单，才不到半小时，我的腰已经直不起来；或者直了起来，根本弯不下去。筋骨像被拉拽住一般，一动就痛，感觉有千万根针同时扎。手臂也红通通的，还很痒；蚂蟥不解风情，非要在我的小腿上来凑热闹，让我好不生气，但又无可奈何。看到我痛苦的样子，父亲笑笑：“别干了，回家歇着吧，这不是你干的活。”我乐得逃之夭夭。父亲呢，弯下腰，不紧不慢，似乎他的腰从没直起过，似乎他的腰从不会感到疼痛，似乎劳动对他来说是件乐事。


　　稻谷割下来，运回家，在太阳底下晾晒。每次收谷入仓时，父亲总掩饰不住眉间的笑意。他特别喜欢抓一把放在鼻间，深深地闻，说特别亲切，特别温暖，心里特别踏实。即使偶尔的空隙，他也要掀开谷仓，瞅上几眼。也许在他眼里，这是他最大的价值。我嗤之以鼻：“这稻米不值钱，到城里便宜得很，两块钱一斤。”父亲不理会我，执着地闻，像他执着于种稻一样。


　　老家的茶叶已经跟不上时代，不做精品加工，卖不出价钱。父亲年轻时开垦的百亩茶林，经过一年辛苦的劳作，也只能卖上一两千元钱。好多邻居已经将茶叶弃若敝履，往日的茶林早变成郁郁葱葱的树林。父亲不，每年松土、施肥、采摘，一样不少。特别是采摘季，父亲五点起床烧火做饭，天刚亮就背着茶篓上山。中午也不回家，用饭盒装饭。前年，父亲得了胃溃疡，现在还在服药期间，吃不得冷食，更需要准点就餐。我提醒过父亲好多次，父亲并不在乎，固执己见。


　　国家退耕还林，除了必要的烧柴之外，农民也不得上山随意砍伐树木。我以此为引，建设父亲使用煤气灶。父亲说用不来，我说手把手地教。父亲不接话，冬天一到，即刻上山，柴火从砍到运、锯、劈、码，总是耗费太多工夫。父亲不在乎，对于他来说，工夫不要钱。


　　看着父亲渐老的容颜，看着他日显蹒跚的步伐，看着他弯下去的背，我不理解，一次次地劝阻父亲远离农具，远离劳动，好好养老，去城里休闲，去旅游度假，甚至大动干火： “一天到晚到田里干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儿子？”“你看我回村，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不给你钱，不孝顺你，你理解一下我。”“你再这样，要是摔了，病了，我可不理你！”


　　父亲叹口气：“我劳动了一辈子，叫我停下来，真的不习惯。”“虽然劳动赚不了几个钱，但全靠劳动，养活了你们兄弟几个。”“生活，生活，生下来就要干活。如果不干活，人生就没意思了。”


　　我看着父亲，有些惊讶。想不到平常死板的、只知道劳动的父亲，还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想不到父亲的灵魂里，深守着那份希望。是啊，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早出晚归，拼着力气，不停奔波，从不让脚步歇着，硬是养大了我们几兄妹。


　　慢慢地，我开始理解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