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马丁.海德格尔
　　她与小波是对门，小波年长她两岁。她小的时候像个男孩子一样疯，小波自幼丧母的缘故总是皱着眉不爱说笑的样子。她与他的弟弟小涛倒是经常在一起玩耍。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男生一个叫王勇的散播她与小波在菜园约会的谎言。那些屁话让她知道了啥叫造谣。后来她三十几岁的时候，还遇到过一个人民教师也在论坛散播过她诱惑他的屁话。原来人性胡言乱语撒起谎来可以不分年龄和职业。————这是与此无关的后话，有点跑偏，拉回正题。
　　她小的时候在路上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一个披麻戴孝一路哭号着的女人，引来路人的侧目。
　　她瞪着眼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是，哭泣的女人没了爹或者娘，女人回婆家丧呢。
　　那时她想：我可不要这样的经历。
　　第一次关于死人的记忆，是小波的爷爷。她去小波家找在那里帮忙料理丧事的父亲，看到停放在堂屋正中的尸体，露着两只穿好鞋的脚，脸上蒙着黄纸，小涛还在追逐嬉闹。那时她和小涛也就五六岁吧。
　　她读初一的时候，小波读初三。记得是夏天，好像是最后一节课自习。坐在教室窗前的她无意中看到邻居高叔叔领着小波往校门口走，小波一边走一边抬起袖子抹眼泪，那时的小波比同龄人长得瘦小。
　　刚才还好好的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并且快步跑到卫生间翻天覆地的呕吐起来。她蜡黄着脸也回了家，才知道小波爸爸自杀而死了。
　　小波的爸爸在丧偶后一心寻死，在尝试了各种死法后终于如愿得偿。
　　死前还留下一份遗书，把小波托付给他的拜把子兄弟王平，把小涛交给他的舅舅金湖抚养。没把俩孩子其中一个让自己亲兄弟照顾，可能考虑到小波的叔叔身体有病，自家日子过得也煎熬。那几年金湖舅舅的大女儿意外早夭，还有个小女儿，镇计生办同意他们再生一个娃，金湖舅妈却一直没能怀孕。小波爸爸把小涛安排给金湖大家都说这样也算完美。把小波托付给王平让镇上的人很意外，毕竟不是血缘亲人，毕竟王平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王洋，女儿王芬。王芬先天生视力不好，走起路来有点跌跌撞撞。
　　丧事过后，小波家的大门上了锁，兄弟俩分别寄养在了两家。小波那时已经读初三，并没有像影视作品中写的那样化丧父之痛为学习动力让成绩突飞猛进考上高中什么的。王平大爷和金湖舅舅和她的父亲也是至交。每次他俩来她家围炉夜话，王平大爷总夸小波懂事勤快，金湖舅舅总说小涛品行恶劣让人头疼。
　　事实也是没过一年半载小涛被舅舅送回了叔叔家。叔叔和婶婶的家庭条件没有舅舅家好，更比不上王平大爷家。村里有人说是舅舅和舅妈心眼小容放不下外甥，还不如王平一个外人仁义，也有人说小涛不讨人欢心。
　　她与小波虽住在同镇，但两家也隔得远了，好像整个青春期都没有过交集。之后两年她去外地读书，有一次小涛来找她拿钱说她的弟弟要急用。她把钱给了小涛，周末回家问起弟弟，弟弟一脸茫然后说没这回事。
　　又是几年过去了，王平大爷满面红光一脸喜色地上门找她的母亲做媒。镇上人都说般配，都说她母亲这媒保的好。小波和王芬结婚了！这真令她吃惊！她想：王芬比小波至少大四五岁呀！王芬还残疾呀！
　　她问母亲怎么会保这个媒？母亲说人家俩孩子都商量好了，你王平大爷找我做媒其实是走个过场，好听也好看。
　　哦，是这样啊。
　　小涛去东营餐馆打工，做了餐馆老板的上门女婿，也算没像镇上其他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打了光棍。
　　再以后她也嫁人生子，回镇上走娘家时一直也没再遇到过小波。
　　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她由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妇女，其中经历了很多的辛酸和悲欢。她总觉得自己是幸福和富有的，因为有父有母，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年后她的父亲总是说胃疼，一开始在小诊所拿健胃消食片再去乡镇输液还是不见好转，去军区医院消化科就诊后，医生支出父母留下她，医生说：胆管癌晚期且已经扩散，没有治疗的意义了......
　　她在医院的走廊面壁哭泣落泪，一次次去洗手间洗去脸上的泪痕，那时老公在国外，娃在备战高考，她是家里的老大，无人依靠，还得成为母亲和弟弟的依靠。
　　带着病重的父亲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的父亲想到沙发上坐坐，她打量了下父亲瘦弱的身体，觉得自己可以把他抱过去，就真的做到了，犹如神助？还是大病的父亲已经太瘦弱？
　　从查出病到去世十一天的时间，四月四日那天早上，她下了车急匆匆往家跑。弟弟和弟媳在前院一个刷牙一个洗衣服，平静地和往常一样，她松了口气。进了堂屋的门，母亲背对着她守在床头，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喘息声，和往常不一样。她走到床头，父亲睁着双眼，黑眼珠一片漆黑，她来不及思索，来不及放下背包，叫了一声：爸爸。
　　她的父亲闭上了眼睛头一歪，鲜血从他的嘴里大口大口涌出来，母亲喊她去前院喊弟弟，弟弟和弟媳都跑来，她和弟弟拿着撕好的旧床单给父亲擦血，整整擦了半桶。
　　母亲说不能哭，不能把泪掉到父亲身上。弟弟和母亲给父亲换好了衣服，弟媳给父亲穿了鞋。她完全呆住了，在母亲的提醒下给亲友打电话。
　　弟弟作为家里的男丁去请来主事人，左邻右舍先后赶来。她被披麻戴孝一身素衣的装扮起来，要去婆家磕头报丧。主事的人问谁和她去？小波走过来。弟弟要给小波她的车钥匙，小波拒绝了，说开自己车。
　　在路上小波说没想到我叔这么快......她一直掉泪说怨自己给父亲看晚了病。到了婆家门口下车，小波嘱咐她：进去了给你婆婆磕头和人家说几点出丧。
　　回去的路上小波说林静春节后约他同学聚会，随后小波又说：我和林静哪能是同学？她比我大好几岁呢！
　　她说：是啊，记得你和她小妹是同学。
　　他侧脸问：我们是同学吧？
　　她说：我比你低两级呢！我和小涛是同学。
　　小波侧脸说：是吗？我记错了吗？我怎么觉得咱们是同班呢！
　　她侧眼打量了一眼小波，脸上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褶皱，没有当下中年男人普遍的肥胖和猥琐，反而比少年时眉目间平添了干练和清爽。
　　她搜索记忆这好像是两人半生来惟一的长聊。一想到如今两人都成了没了父亲的孩子，她泪水又滴落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