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这三个人我不认识，只知道他们很会跳舞。
　　这次跳的是《小丑》。
　　认识他们是在一档子喜剧表演竞争节目，这个节目陆陆续续上来过好多人，相声、小品、哑剧、舞蹈、魔术、话剧，长得俊俏的、模样砢碜的……一群小丑。
　　总是在初赛的时候节目最轻松，不约而同拿舞台当幼儿园的跳床和摇摇马，玩儿似地搞怪，不亦乐乎。复赛就不约而同地郑重其事：郑重其事地谋篇布局，郑重其事地搞怪逗乐，郑重其事地玩给人看－－像小儿玩的皮球里灌上了水银，还在玩，却玩得重沉沉。
　　及至闯过复赛，到了决赛，情势就变得很古怪。
　　不是在玩了。不约而同地，都想要在这个舞台上表现一些笑背后的东西，好像是在说：“啊呀，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我说话终于有人听得见了，那么，就让我说一点真实的东西吧。”
　　而真实的，就都是不好笑的了。结果就成了明明冲着搞笑去的，却愈搞愈悲凉。
　　一个女孩子演一个花痴师妹追求师兄，从上山下乡的年代追到下海经商，从下海经商的年代追到现在，都垂垂暮年了，老是追不上。人家不鸟她，她还在追，一边追一边搞怪。追到后来，两个人各自的儿女相逢在火车上，却是一个秉承着父亲的遗命把骨灰洒到河里，另一个秉承着母亲的遗命去看梦中的那条河。真是。泪雨滂沱。
　　还有这三个。本来是跳舞出身，却演三个小丑。这三个小丑呢，在大街上卖笑挣饭吃，遇见巡警就捉弄一下，被巡警反捉就拼命逃。看见美女也都心里爱，可是美女转来转去，却跟着有钱人离开。三个人露宿街头，分吃半块饼，天亮了，鸟叫了，大家都醒了，三个小丑走了两个，熬不下去了：一个把红鼻子扔下，一个把盛钱的破毡帽扔下。只剩那个扮演卓别林的，拿着拐杖，他也想走，可是拐杖不肯听他的话。他往街心站，拐杖软绵绵；他拔脚走，拐杖跟他拔河－－哪里是拐杖跟他拔河，是他的心意跟他的脚拔河。
　　空旷的舞台，响起《小丑》的歌：“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小丑，小丑，是他的辛酸化作喜悦，呈献给你。小丑小丑，掌声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
　　孤独的小丑和着乐曲跳舞，台下的人都在哭。
　　可是，台下的人，你们又在哭什么？
　　我也在哭。在人世的舞台演了半辈子，欢笑是人前的，悲哭在人后－－我也是一只可怜的小丑。
　　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曾人前卖笑，人后哀叫？谁又不是小丑呢。
　　刘德华在《解救吾先生》里演那个被绑架的吾先生，死到临头唱《小丑》的歌，演员就不是小丑了？教师就不是小丑了？为官的、做宰的、挑柴的、卖菜的，哪个又不是小丑呢？世情本就两张脸，人后脸哭，人前脸笑，热热闹闹。
　　却不过观众热情，这三个人又表演了一个小舞蹈：一个人想突围，却总也突不破另外两个人罩上的地网天罗，最终是他倒挥着手臂被拖走，眼神里是海样的孤独。突围是每个人的困境，突不破的人，都是这么不甘心地倒挥着手臂被拖走。
　　一个女友说她的女儿表扬她：“妈妈，我从头至尾看了你的一本书，才知道你不容易。平时只觉得你风光，原来你这么不容易。”容易的大家都看见了，不容易都在自己的心里，喜剧的本质永远是悲剧。
　　演《小丑》的三个人没有当上冠军，谢幕时一句话没有，三个人深深的一鞠躬，台下包括评委所有观众起立，热烈鼓掌。小丑么，就是这个样。你来了，大家笑了。你走了，大伙该干嘛干嘛。欢乐是你的使命，悲伤是你的宿命。罢。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这是日本著名能剧师世阿弥的《花镜》里的一句话，意思是“人生在世，不过是像傀儡一样的躯壳，当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剩下的躯壳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散落一地，很多东西，对于当世来说，都是抓不住的。”
　　抓不住，却又不停去抓，谁让我们都是小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