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池塘

　
　　文/凌啸远 　　
你的童年金色的梦里，你蹲在嫩绿清新的水草旁，池塘很静，一只蜻蜓落在细杆上，你捕捉它，它飞走了。蜻蜓飞得不远，它在周围盘旋来盘旋去，大约还要回来。你期待它回来。你的单纯而又积极的心思里，你等着它，等着它飞回来，等着它停稳了，你还是要小心翼翼地捕捉它。 　　大抵不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也没有什么不可预测的风浪，安静极了，蜻蜓又飞回来了。这一回你更紧张，因为先前的捕捉到底是失败的。蜻蜓又落在了细竿上，池塘的水还是很静，周围反而浓缩在水的澄静里。这时你的脑海里开始分析，眼睛准确地判断，它的停落的稳妥，感觉大大不如从前，仿佛随时跃跃欲飞，准备逃离的样子。你的心更紧张，手也颤抖，身体动作竟然僵硬得有点迟缓。结果，你又失败了。 　　在你失败的结果里，你的期望更大，感觉更强烈，幻想也更大，更强烈，同时你还有非常可惜的失落感。你想，它肯定还会飞回来，肯定还会，下一回，就下一回，我一定要捕捉到它，死死地，狠狠地，成功地捕捉到它。蜻蜓盘旋的范围更大，似乎不回来，又似乎还可以回来，它在你的心里左右摇摆。这使你紧张，怀疑，希望又失望，期望又苦恼。 　　池塘边偶然来风了，一片叶子飞起来，柳树上绿色的藤萝低垂下来触着水面，四周立马被打动了，池塘清澈平静的感觉也慢慢被打破了。蜻蜓本来离得较远，没有回来的意思。结果要么飞远走了，看不见了，要么停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却是你目前够不着的地方。你心里暗骂：该死的东西！立马感觉非常失落以及失败。接着你又猜测，渐渐幻想，你想它还会回来吗？它要是再回来，直接飞进我的眼睛里，或者直接窜进我的胸膛，我还是要捕捉到它。你一旦这样想，即使蜻蜓再次停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也不愿意再去尝试了。你的自我安慰的感觉，活泼跳动的眼神里，有一种幻想的勇敢，也添了一段敏感的忧伤。 　　池塘边因风的溜走，又开始平静了。你这会看着水面上飘荡的叶子出神，忘了刚才的失落以及失败。除了叶子，四周的水草一根根挺拔地立起来，天上高高的太阳照着池塘中心，闪出耀眼的光。突然晃动一下，从眼前滑过，明亮刺眼，刺痛着你的眼睛。你便又有了主意，想要立马逃开。 　　你的想要逃开的想法，使你否认了刚才的蜻蜓，仿佛它是不存在的，你没有与它真正接触过，也没有捕捉它的经历。即使接触过，因为你稚嫩的失败，使你不敢真正面对它，也不打算继续捕捉它。这时水面又不平静了，倒不是因为风，而是水底活泼的鱼探出水面，抢吃因风飘落的叶子。你转身就走的时候，细致敏感的知觉，天真纯粹的心思里，还不忘看一眼水面的动静。 　　清澈的水面有了溅动的水花，阳光陡然跳动起来，四周感觉混浊了。水面鼓开细细的波纹，越荡越浅，荡向砂石粗砺而又裸露的岸边，一蓬清浅而又绿色的水藻浮起来，仿佛脚边游动的云，你打算踩住它，踩住一种虚幻而又美妙的感觉。草鱼青色的背脊以及叶子一晃被吃的情形，完全深深地印在了你的脑海里。你依然觉得很有趣，但是在这种有趣的感想里，却隐隐埋藏了种敏感而又失落的忧伤。你一时发现不了，也捕捉不到。等到你忧伤的眼神渐渐消褪，你又慢慢添了别的欢快以及自我安慰的理由。 　　当你转身离开池塘，迈过池塘边的水草时，又发觉水草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样子，感觉自己第一次对它这么细致用心地观察过。原来它是这个样子啊！仍是一种说不出的样子。在你童年金色的梦里，你无意识地发现许多事物的样子，而且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比如夏天屋门前的枣树上，绿色的叶片布满清晰的条纹，又比如云在天上飘飞的时候，仿佛它是你白色的鞋子掉在头顶上，你可以穿着它在天边自由自在地飘飞，漫无目的地行走。又比如冬天的雪从地上白蘑菇一样长出来，点缀在泥泞斑驳的山尖上，远远地晃着眼睛，白得清晰而又透亮，一片晶莹的纯粹感，一片优美的好感，清冷冷的，白皑皑似银。兔子在雪地上奔跑，匍匐的野草也竖立起来，风在耳边呼呼地刮。 你有时在金色的池塘边，伸手关住挡风的门窗，半夜呼呼的响声从梦里流淌过来，你立马就醒了。一双硕大黝黑的眼珠看着漆黑的夜，你听见隔壁房间母亲咳嗽的声音，你还想起白天站在枯萎的篱笆旁，一群小鸡蹲在雪地里的石磨上。 时光悠悠的，转转的，仿佛石榴树上的石榴躲在硕大的树叶间，冒出它狭小而又害羞的头。它青涩嫩嫩的，蝴蝶悠悠地飞过来，蚂蚁从树叶间时隐时现地潜伏过去，动作迅速地在光滑的石榴皮上流转。它们很着急，却一无所获。有一次在池塘边，傍晚时的光亮犹如金色的栗子掉落在地面上，你看见祖母坐在灰色的矮凳上，光亮将她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地映照出来，一垄一垄岁月打皱的田埂。祖母背部弯曲地低垂下去，她的手对着夕阳下水波悠悠的池塘。 你无数次回想池塘，回想池塘边的细秆上竖立的蜻蜓，它薄薄的羽翼，张开的翅膀，绿黄色细小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它的静止使你捕捉的心思张渐渐开。因为失去了一次捕捉的机会，或者说因为一次偶然地失败，你陡然就失去了一些纯粹的心思和勇敢。你从池塘经过的时候，你发现水草的样子，但是这种说不出的样子，让你认为自己真正认识了它，它就是这个样子啊，它无意识地印入了你的脑海里，让你无意识地认识了它，其实又是模糊的，敏锐以及质感的意识开始失去，你反而感觉自己长大了。 　　等你迈出池塘边的水草，池塘又静了，仿佛这种静在你之外，你完全站在它的边上，你纯粹地没有加入过它。你不再更加深刻地感受发现的池塘以及没有捕捉到的蜻蜓，也不再对池塘感兴趣了。你远远看见前面一条灰色的大路边蹲着好几个小孩，你猜想另外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你又立马有了强烈加入他们的打算。你把刚才的池塘忘了，包括池塘水草边细杆上的蜻蜓，你更加忘了。就这样，你有了失去自己纯真以及继续勇敢尝试的开始。 　　一旦你忘了池塘，忘了水草，更忘了无法捕捉的蜻蜓。你注定不那么执着，不那么敏锐，不那么纯真，也不那么有趣了。是的，你成长了，似乎显得有经验了，也懂得刻意规避这里，规避那里，不敢去尝试，但是你的范围也更窄了。你在池塘边上，你不想池塘的事。你有时想，我长大了么？我老了么？你有时还想，雪地里的兔子潜伏在裸露的野草中，要由猎狗去追逐，你有时也会想，祖母宽大的手没有以前那样温暖了，你也不再天真地接受她的抚摸了。你有时甚至会想，太阳从东边落下，余晖淡淡地散尽，小鸡就该回笼了，如果它不回笼，你就会认为它不对。你还会把吃草的水牛关进栅栏里，你也会按照老师的规定，将要读的课本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上课不敢调皮地说话了。你有时躺在绿油油的山坡上，一片清新的空气环绕过来，风从柔软的耳骨上滑过去，你看着天上各种各样的云块，你没有以前那么爱幻想了。你的思绪有时飘飞不起来，你不能将田野里无穷无尽的禾苗，想象成一片绿色的海，一片绿色流淌的感觉从心膛上流过去。你有时幻想自己伸出手指，一只硕大的手在梦中广阔的海平面细致而又细腻地抚摸，静静地仿佛梦的眼睛已经张开。 你大可以想起童年金色的梦，想起童年回味的乐趣，但是你想不起自己记忆中清澈的池塘，也回忆不了当时捕捉蜻蜓细腻的心思和细致的动作了。或者说，你只能于自己的记忆中，看见池塘的一部分，零乱残碎的一部分，看不见它的全部了。 　　你老了，你总是用心捕捉记忆，期望获得曾经的回忆，获得美好的回味，它有时使你清晰，有时又使你模糊，捉摸不定的，完全不一样。有如池塘边的蜻蜓，刚开始仿佛是能够捕捉的，后来越飞越远，希望也就越渺茫。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幻想的期望却更大，更强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已经长大了，甚至老了，你于你童年时金色的梦里，已经看不见清澈的池塘以及细杆上停留的蜻蜓了。你因为自己捕捉蜻蜓的失败，教训地长大，变得越来越有经验，也越来越不敢尝试，结果就失去了自己纯真纯粹，自由快活的心灵。你天真的幻想陡然落地了，想象的羽翼仿佛夹在僵硬的门缝里，一时挣脱不出来。 在你童年金色的梦里，在一口绿色的池塘边，你捕捉过细竿上的蜻蜓，它飞走了。离了池塘，你骑过鱼虾的背，也通过高大结实的门墙，也穿过天上云的鞋子，走过许多地方。你也隐藏在青色的石榴里，成为它稚嫩青涩的籽，成为它极小的一部分。一场细雨下来，台阶边潮湿一片，石榴的表皮在阳光下发着光，你也从石榴的表皮内陡然跳跃到表皮上，跟着闪烁，活波地发光发亮。发光发亮的感觉，就是你童年时的心思和眼睛。你长大了，又注定着你变老了，因为你失去了很多东西。这就是人生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