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老太太 之一 老太太告诉我她是山东临沂人。我告诉老太太我也是从山东来的。老太太问我山东什么地方？我告诉老太太是德州。我又问她在临沂什么地方？老太太说是苍山。我告诉老太太我知道苍山，我有个学生就是苍山的。 我问老太太为什么总看见你一个人出来卖菜，老伴呢？老太太说老伴有他自己的活，每天给度假村大酒店送菜。我问老太太她的小孙女怎么也看不见了？老太太说被他爸接走了。我又问接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说浙江宁坡。并告知我他那里在开调料店。我告诉老太太我那个学生也在宁坡大学读研究生。 老太太说如果他们认识就好了，在宁坡的苍山人不多，他们相见一定会有来往。你可有她的微信？老太太问我。我说原来有，那手机被小偷偷去了，也就没有了。老太太告诉我宁波有个苍山人泪汪汪协会，每年都有一次聚会。我突然意识我每次到老太太这里来买菜，每次都要搭讪几句，都要情不自禁地套近乎， 都源自内里有一种泪汪汪的情感。

老太太身后是大海，大海那边是山。 之二 老太太租住在响土村，离市中心四十余华里。之所以选择在那儿，一是租金便宜，二是那村庄靠着公路，便于电动三轮车出入做买卖。 老两口一人一辆电动车，一起起早贪黑，一起打点上路，各奔东西。小孙女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多半要由奶奶带出来。我就亲眼目睹过，老太太驾车驶入菜市场，路口坑坑洼洼，一车土豆摇摇晃晃，土豆上方呼呼大睡的小孙女，也跟着摇摇晃晃。被抱到小板凳上的孙女，依旧耷拉下脑袋睁不开眼皮。 天亮了，小孙女终于打起精神。奶奶在菜摊前卖菜，孙女在奶奶身边吃早点喝牛奶，吃完喝完就在奶奶身边玩。原来农民家的孩子不上幼儿园，大海边的菜市场就是幼儿园。农民家的孩子不需要幼教老师，奶奶（爷爷）就是他们的幼儿老师。 有一天那乖巧的孙女突然说肚子痛，可把奶奶吓坏了。菜摊托付给他人照管，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问我去诊疗所怎么走，老太太知道我是那里的常客。不由分说，由我领着她们往前走。没有想到走着走着，孙女的两个黑眼珠往上一转，先转给了我，再转给了奶奶，然后告诉就我们说不痛了！我与老太太相互看了一眼，不禁相视而笑。在笑声中小孙女不见了，四下寻觅，跑回了菜摊—— 大海很大，天空很蓝。 之三 一天，面对老太太的一堆小红薯，我掏出了一块钱。我站住，一动不动。任由老太太这个卖者为我这个买者去挑去选——挑顺溜的无疤痕的，选鲜红的不带土星的。然后装进一个大红塑料袋里，没有过秤就递给我了。 我提着掂着走着，颇有几分得意。我走着提着掂着，很有点沾沾自喜。因为那小红薯本是两块钱一斤，一块钱只能买半斤，而大红塑料袋被我“掂”出的重量，至少一斤，乃至一斤有余。然而当我继续提着掂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想起鲁迅所说的那个藏在皮袍下面的“小”来，如今就鲜活在我的体内。我大步流星走了回去，伸手又掏给老太太一块钱。老太太坚辞不肯收下，并且向我说明那是最后剩下的，是已经赚出来的，多给点不算什么。于是我与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于是一块钱就在我与老太太之间飞来飞去。于是就有几多路人侧目，甚至让一个路人举起他的手机，为我们拍照留存。 天空很大，大海很蓝。 之四 上述情景使我陡然想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于农村教书，到一个学生家访贫问苦，正值那学生之母卧床不起。我掏给学生一块钱（那时的一块钱绝对是一块钱），让他去为病母买药。随后文革起，戴红袖章的小将堵在我门口，大呼小叫地打倒反革命。忽的飞进来一块钱，并声称那是资产阶级铜臭，必须清我之毒害，展开大批判！须得补笔的是，此生后来升为县电业局局长。如今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天空很矮，不见大海。 之五 老太太已进入耳顺之年，头发依旧是黑的，没有一根是白的。就是近前仔细地看，也找不见一根银丝。我不禁疑窦丛生，莫非老太太也染发？不成想老太太看出了我的心思，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她从来不染发，也没空去染。 老太太不仅带着小孙女出来卖菜，回去后还得做饭忙家务，与此同时还得照顾老伴。因为老伴于老家常年在阴暗潮湿的塑料大棚里劳动，得了风湿症，浑身骨节痛。（之所以来三亚谋生也是为了缓解老头子的病痛）。一年到头，老太太每天都要小孙女打点，每天都要为伺候老头子，为老头子按摩。老太太生命中所有的时间都是属于别人的，没有一分钟是属于自己的。 老太太脚上穿的带袢的布鞋是她自己做的，鞋样子不难看。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告诉你，老太太心灵，老太太手巧。鞋里装着的脚，告诉你至少是三天不洗了（每天从菜市场归来我都会向老伴言说那双不洗的脚）。她没有时间去洗脚。我推想不洗脚也是不洗澡，然而我却从心底感觉到，不洗脚不洗澡的老太太要比我这个每天都在洗脚都在洗澡的人干净得多！—— 我想说我爱这位干干净净的老太太！ 大海很近，天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