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1-12-23抒情散文随玉
好像就从那次开始不再侍养宠物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的母狗生了一窝狗崽,一共三只,圆滚滚的着实可爱,我和弟弟妹妹一人“领养”了一只,给它们分别取名“小黑”、“发财”和“懒虫”。小黑是我给取的名,在我所养过的宠物里,它们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黑……
好像就从那次开始不再侍养宠物的。
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的母狗生了一窝狗崽,一共三只,圆滚滚的着实可爱,我和弟弟妹妹一人“领养”了一只,给它们分别取名“小黑”、“发财”和“懒虫”。小黑是我给取的名,在我所养过的宠物里,它们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黑”,黑妞,小黑,黑美人……
小黑是土狗,最可爱的就是它蹒跚学步的时候,像一团肉球滚在地上,在院子里咚咚滚到这头,又咚咚滚到那头。轻抚它的背,它会转过头来,伸出嫩生生的舌头舔你的手,没牙的嘴啃得你痒酥酥的。小黑们虽然小,看家护院却很给力,有生人来的时候,几条大狗冲到院门口冲来人吼着,小黑们也迈着小短腿,排成一队奶声奶气地叫着往外跑,屁癫屁癫的模样怪招人稀罕。
长大了的小黑身子慢慢舒展开来,瘦了,高了,模样儿渐渐变得不那么好看,也就不讨人喜欢了。在我的冷落下,它转而成了老爸的忠实粉丝,不管老爸去哪都跟着。最常见的一个场景是,天朦朦亮的时候,老爸牵着他的老牛,扛着犁耙走在乡间小路上,后面跟着四条腿不断咕碌的小黑,一人一牛一狗,在清晨的薄雾中推开时光缓慢前行,像一幅江南的水墨画,朦胧,湿润,温暖亲切。
小黑的灾难来得那么突然。
那天下午,老爸赶着装满大米的牛车回来的时候,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小黑却不见了踪影,直到很久后,它才一瘸一拐地踮回来,一条前腿缩在胸口,上面血迹斑斑。小黑痛苦地咧着嘴,用一副讨好的表情看着老爸。老爸嘴里骂骂咧咧,说之前不让它跟着上街的,它偏要去,结果被车给撞了。说着还踢了它一脚。小黑汪了一声,跑到一边籁籁缩缩地躲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的心痛了一下,跟着脸上一阵燥热——我为那滚动的车轮感到后怕,也替老爸的那一脚抱歉,当然,我不能去怪他,他为了养这个家已经倾尽所有,不能够再给小黑什么了,哪怕一丝同情也没有。我觉得这一切都怨我,是因为我不理它,它才会遭此大难。我时常想着,如果这样,那又会怎样,如果我对小黑好一点,那么它是不是就不会受伤?
我不知道小黑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挪回来的,我想像它在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缓慢前行的样子,它踮着脚,一跳一跳地追着老爸的背影和牛车的轱辘,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它的血也在这样的颠簸中喷礴而出,在往家的道路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弧线。更可悲的是,我的冷漠并没有因为小黑的受伤而有所好转,面对愧疚我选择了逃避,连看它一眼都觉得不好意思。那几天里,小黑一直绻缩在角落,默默地看着人来人往。没有人理它。后来,院里就再找不到它的身影了。也许它冷了心自己走了,也许它无意中走出家门被人捉去成了盘中餐,也或许这样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小黑的哀怨,它的像人一样的眼神和举动,不过是我以为应该这样而已。
有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扭曲,变成我们以为的样子。就像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山村,它曾经那么牢固地捆绑着我的童年,我在那里呼喊、徘徊和哭泣,想尽办法要走出那条细长的歪歪扭扭的山路,然而我走了二十多年仍然走不出来,直到我再回到那里,才发现一切都不是想像中的样子。那条路没有那么细长,它在几座山后就已经收住了绵延的架势,我再往前走一走,就可以逃离了。山依然青翠,但却很矮,我举起手似乎可以覆盖住它。那座房子也没有那么陈旧,它显得太崭新了,就像去年刚做的一样,而我原先一直以为它是斑驳的灰色——原来灰色的只是自己的心情。站在房子前,忽然感觉一阵陌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塑造一个不存在的童年,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忧伤。
自小黑之后,我没有再养别的宠物,总怕辜负了它们的真心。
那只乌龟的到来其实很意外,是去夜钓的时候得到的。夜半时分,它爬出洞口,在水面上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个山洞的水十分清凉碧绿,与地下河连通,这只乌龟想必没意识到人间的凶险,于是一网兜过去,它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养宠物,之所以留下它,是因为那段时间太寂寞了。我成年累月地把自己钉在家里,用珠子编织出一个个萌萌的宠物——真奇怪,不喜欢养宠物的人一直在制造宠物——乌龟就在我脚下爬来爬去,有时候遇到桌腿就停下,转个弯再继续爬。我知道它在寻找出口,它想逃离我,它休想!
这只乌龟很努力,它爬遍了屋里所有的角落,遇到高一些的台阶就支起一条腿,一次次试探着往上爬,结果把自己摔了个仰八叉,四条腿在空中乱舞,挣得屎尿横流。每当这时候,我就丢下手里的珠子蹲在它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你瞧,寂寞让我变得如此丑陋。我看够之后,再把乌龟整个儿掀过来,让它去寻找它想要的,而我也坐到桌前,继续去得到我想要的。一人一龟,在接下来的360天里重复上演着同样的戏码,起床——吃饭——打扫卫生——喂乌龟——串珠——看乌龟摔跤——买菜做饭……,时间似乎凝固了,它不会说话,我也变成了哑巴,我们的交流只靠眼神和动作,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与它相依为命,我不在乎每天拿着拖把跟在它身后清理它留下的粪便。为了讨好乌龟,我曾喂它吃大米,吃鸡蛋,吃青菜,笨拙得不知如何表达我的热情,不过通常它都转过头不理我,直到我无意间给它吃了一块瘦肉,它才勉强接纳了我,但它一直没放弃逃离的想法。它的地盘已经从屋内转战到了屋外。为了安全起见,我要出门的时候就把它丢到桶里,几次之后,乌龟一见我伸出手,就朝我“嘶嘶”地怒吼,它不喜欢那座永远也爬不出的牢房,就像我不喜欢这座永远也不会说话的四面墙一样。
那次我在屋里忙活,听到楼道里传来“咚”的一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它准是掉下去了!我冲出屋子,四处寻找乌龟的身影。楼梯上没有,卫生间里没有,那一声响是从哪里传来的?我伸头往下一瞧,顿时心凉了一半。一楼的天井里,靠墙边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跑下一楼,把它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它一动不动。它准是死了!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小黑一瘸一拐的身影,它哀怨的眼神和一路流的血,唤醒了心里沉睡的内疚。
对不起!对不起!我喃喃地念着,翻转着乌龟的身体,发现它的壳裂了一条很长的缝,鲜血染红了它的脚,而它痛得咝咝吸气。
谢谢你还活着!我放下了一颗心,想哭。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们把乌龟送回了它原先的家。一放到水里,乌龟立即欢腾起来,快速地游走了,头也不回,我看着它,心里百味杂陈。
它终于逃离了我的魔爪,而我还在四面墙里挣扎。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