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

三妹 每日清晨外出，到邻近的半岛海湾散步。那儿是高档住宅小区，绿荫匝地，海风吹拂，风光旖旎。其中心地带有逐级而上的大理石石阶，笔者喜欢在那里长时间健身压腿。人来人往中认识不少老年朋友，其中有位老妇人让人关注。 老妇人每天总会应时而来，总是踽踽独行，两个脚后跟抬不起来，行动很吃力。老妇人是从小区A院走来，目的地是小区Ｅ院。A院有早市，在那里购买一天所需要的水果蔬菜；E院是住地，那儿有期待她回去的老伴。 从A院到Ｅ院不过六七百米，其间老妇人需要歇脚休息。我所在的大理石石阶处，就是她途中理想的驿站。我与她都是老人。老人见老人，自然要亲近，自然要攀谈。更何况我们都是从北方飞来的候鸟老人。 老妇人是石家庄赵县沙河店人，离赵州桥二里路。她上边有两个哥哥，下边一个弟弟，她是三妹。三妹长相出众，瓜子脸，柳叶眉，黑眼珠，而那身材又是溜溜的好。有人说，三妹稍加扮相就是京剧舞台上众人仰慕的花旦。 1960年三妹考上初中，父亲为了奖掖她，花了六毛钱为她买了一盒藕粉（大饥荒年代物质极度匮乏，油盐酱醋皆无，但农村供销社有时却有藕粉供应）喝。父爱如山，在一座青山呵护下，三妹出脱得越发清秀水灵。 在举家饥肠辘辘情况下，父亲为了支持她上学，三年先后锯倒了祖坟地中三棵大叶杨。三妹没有辜负全家人的企盼，父亲的厚爱。她勤奋好学刻苦读书，令人惊喜的是三妹聪颖而且富有灵性。她总感觉到鸟儿为她啁啾，庄稼为她拔节，青蛙为她贝司，小草为她摇曳，白云为她飘来，花朵为她绽放，溪流为她歌唱。 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三妹，所有的女生都羡慕三妹嫉妒三妹，所有的男生都仰止三妹暗恋三妹。三妹也爱老师爱同学，三妹是敬爱老师，三妹是友爱同学。三妹是天生丽质，三妹是与生俱来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1963年初中毕业，没有去考高中。因为暴雨成灾发大水把沙河岸边的沙土地（适合种花生与红薯）都淹了，父亲再也无力支撑三妹去考学。辍学的三妹挎着竹篮拿起镰刀到地里去剜野菜，路过赵州桥，不成想桥上有个穿军装的男孩。她认识那个男孩，她熟悉那个男孩，是个子高大的男孩，是无比英俊的男孩，是竟考第一的男孩。他们是老乡，是同窗，但（老妇人说）不是青梅竹马。 彼此都站住了，彼此都愣住了，彼此都看了一眼对方（如今的老妇人不承认看过对方），彼此都不说话，彼此都往桥下看——看河里的流水，看水里的白云，看水里的苲草，看水里的蓝天，看枯枝上倒立着的蜻蜓……其实什么也没看。 回到家中当晚怎么也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光，心灵底片映现出那个大男孩的影像。次日，她又挎着竹篮拿起镰刀去剜野菜，又路过那赵州桥，又停下来看那河水，她不仅看见了自己，而且看见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穿军服的男孩，原来那河水为他们拍下一张照片。 到了第三天就有人登他家的门，是受人之托来说媒。两年之后与那个穿军装后生成婚，婚后的日子很甜蜜。但也很苦也很累，因为穿军装的丈夫在部队服役。她一个人要伺候公公与婆婆——一辈子未曾与公公婆婆红过脸，一个人下地劳动挣工分，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从小到大她不曾捅过一手指头。 生第二个孩子以后，繁重的劳动使她体力透支，两腿开始了疼痛。所疼痛的部位恰好是小时候腿疼的那个部位，这才使她猛悟道，原来是1958年大跃进，为了体现共产主义风格集体主义精神，沙河店全村老少爷们到地里睡棒子秸搭起来的窝棚，受湿受潮受凉落下了腿痛病。当时不介意，不曾当一回事，也就不曾去医治。 如今当年的青梅当年的三妹已经变成 彳亍而行的老妇人。而当年的竹马穿军装的年轻后生，已经呆在E院走不出来，不敢走路，一走路就气喘，是哮喘是肺气肿。老妇人为自己的老伴置办了一高一矮两个马扎子——哪个坐着舒服就用坐个——以备在Ｅ院里散步用。问及，何以至此地步？老妇人告诉我，是抽烟害了自己，是雾霾加害了老伴。 老妇人站起来就要走了，我问那个红塑料袋装的什么？老妇人告诉我是江米面。老妇人还告诉我，是老伴馋元宵，所以去买江米面。我知道A院早市不卖江米面，必须到农贸市场去买，路途要远一倍，难为老妇人拖着两条老寒腿来来去去，我决计要送老妇人一程，不由分说把老妇人手中所有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夺了过来…… 就在我送老妇人漫步而行时，看见Ｅ院门口外，一座石桥上站住一位手拿马扎子的老人，手搭凉棚向我们张望，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妇人，她呆呆地站住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流下两行热泪……老妇人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泪水，向我嗔怪她的老伴不该走出来接她…… 我与老妇人再见分手后，不禁回头望去，老妇人与她的拿马扎子的老伴正在向我挥手，我自然也要向他们挥手……我开始想象那石桥应当是三亚的赵州桥，桥下流水会为那对相依为命的老夫老妻拍下另一张照片……
后记：老妇人三个孩子是两个儿一个女儿。大儿是企业家，老妇人和她的老伴于三亚高档小区所住的大房子就是大儿买的。二儿是北京一家外企高管，年薪八十万，于西双版纳购有豪宅，期待老倆去那里修身养性。女儿是公务员于太行山某风景胜地置有湖景房，企盼他们去安度晚年。我祝他们幸福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