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的狂欢
2020-09-17叙事散文令箭
一九八四年,小镇上突然有很多事让小镇人猝不及防,比如,西街张老太突然死掉了。都说不应该死掉,都叹息,都看见张老太出殡队伍威武雄壮哭哭啼啼。比如,卖豆腐的王二小家娃子王满仓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来了。都说这不可能,这是当年流鼻涕被人踢一脚哇哇乱哭
一九八四年,小镇上突然有很多事让小镇人猝不及防,比如,西街张老太突然死掉了。都说不应该死掉,都叹息,都看见张老太出殡队伍威武雄壮哭哭啼啼。比如,卖豆腐的王二小家娃子王满仓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来了。都说这不可能,这是当年流鼻涕被人踢一脚哇哇乱哭的那个熊孩子么?但都看见小镇上最着名的四大媒人马不停蹄地在王家窜进窜出。快乐的光棍们无不愉悦地说,嗨,这几个婆子又去骗人了。
媒婆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老嘴啪啪,绿萝过嘴出来就是红牡丹。说成一桩婚,混一身新涤卡裤褂,大概还能饶一瓶小磨油五斤臀尖肉,谢媒另说。也有事说差了的,惹得一身荤腥,祖奶奶们排队让男方女方喷吐沫星子。媒人有时候说急了也大嗓门嚷,哪有那么多真的,马金凤剧团来演出,马金凤来了么,咋没一个人出来吆喝两句呢。趁着骂架的愣怔功夫,媒婆顺利突围跑到家才喝一大瓢凉水,然后才恨恨骂道,谁再给你家说媒,出门让马蜂蜇住屁股蛋。
小镇上盖好了剧院,乡党委书记又刚刚上任,托人请马金凤豫剧团的戏班子。没多久,马金凤剧团来了。小镇人哪见过这么多戏箱,大解放车足足拉了五车。戏报贴出去,一块钱一张票。有关系的弄到票,没关系的掏高价买票,五块钱看马金凤一眼也值了。锣鼓家伙一响,锵锵锵锵锵走出来的穆桂英果然是马金凤么?头冠绿翠像,丝绦衣靠像,水袖扮相……像,一开口坏了,都说咋是这个味儿呢?莫非咱的收音机都坏了么?后来剧团负责人给乡党委书记解释说,马老师感冒了,只好让马银凤老师代劳。那人也不是空着手来的,就算了。但小镇人记住了,嗯,马银凤,好。
又说申凤梅剧团要来,那是1984年春天,老光棍们的棉袄还能养虱子。小镇上小贩大概都有闲钱,挨家挨户推销票,说,诸葛亮吊孝,全本演出,五块钱一张。有人喝着豆腐脑,有人喝着羊杂汤,嘴里含混着说那就看吧。推销的自然高兴,给每个人发票。发完了,几个人又伸出手说钱呢?推销票的弄迷糊了,你们,那个,还没给钱呢。几个人说,谁给谁钱呢,你不是说看戏给五块钱么。
但小镇人这次失算了,申凤梅大师真的莅临小镇,出场来至少唱了十分钟。很多戏迷顿脚不已,赶紧找人买票但只看了一场,还是折子戏,还是别人演诸葛亮,谢幕时候申凤梅大师才素颜淡妆出来和观众说了几句话。不过瘾,真的不过瘾。但后来小镇人打听到申凤梅老师当时在北京参加戏剧汇报演出,嗨,我说嘛,这小地方是吧,哈哈,嗯。
老戏看个热闹算了,新的也让小镇青年很郁闷。省城来了个小杂技团,年轻人赶紧喊了那个她说,赶紧来。这个团没用小镇剧院,而是搭个露天棚子演出。顶缸,钻圈,独轮车,更主要是看了魔术真过瘾,都不由自主按了按裤兜里手绢里的钱怕跑到魔术师手里,太奇妙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魔术是骗人的,只不过都想和那个她亲近一下。手拉手被推开,蹭到身上会被拧一下,悄声说去玉米地吧被说不要脸。骗不到小姑娘的年轻人只好等着娶进门那一天,赌咒发誓过了门要让她三天下不来床。天一黑,姑娘们都陆续离去,老娘交代不能不听,只剩下一水愣头青们干着急没办法。
这个小杂技团有法子,派了个穿得很短的小姑娘出来报幕,艳舞表演在另一个表演棚开始售票,十元一票。呼啦一下子,荷尔蒙横溢的小镇年轻人哪管什么钱,去看看去看看,都去了。乐曲声很美,女子不怕冻出毛病一件件脱衣服。但,女子们脱到只剩下两件时候再也不脱了,然后扭腰弄胯。有人喊脱啊脱啊,小姑娘仿佛听不见,继续跟着乐曲扭腰。有人伸出手摸了下小姑娘屁股,小姑娘立刻停下骂开了。台下的人很气愤说,掏了十块钱给俺们看这个?退票退票!人声音很大但慢慢没了声音,台上来了两个大盖帽说,谁说退票,站出来!站出来!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就陆续慢慢散了。
小镇上每个月有七天集市,山南海北的客商都赶过来想发点小财,山南山北的农人也会聚来买该买的东西,捎带买点包子油条羊杂汤润润肠子,一天比一天热闹。这一年,邓丽君的磁带和香港牛仔裤卖得最好,据说不会唱一句月亮代表我的心都不好意思说是小镇人,据说不穿一条香港牛仔裤白寸衣黑皮鞋,相亲时候会被女方家长看不起。那时候,戴手表的人不少,戴金链子的不多。戴眼镜的不少,戴墨镜的不多。要是你不幸带了金链子和墨镜被人说成阿飞流氓,其实那是心酸之下的恭维。但这些可以没有,牛仔裤则是必须的。若是男女合意,香港牛仔裤就是耀眼的。若是两情不悦,最直接的借口就是:你的牛仔裤是冒牌的冒牌的的冒牌的。
后来某个失意的小伙子动了心思,他发现集市上的牛仔裤没有一条是香港牛仔裤,而是从汉正街批发过来的街道货。小伙子从那以后卖开了牛仔裤,并制作很华丽的招牌:正宗香港牛仔裤。价格降了一大半,生意一下子火了。后来成为小镇上最有钱的人之一 ,娶了当年未遂女友的妹妹,盖了小镇最高的比乡政府楼还高的五层楼房。当然,这楼房后来被拆了,这段传奇似乎也没了依据。
后来有人说起那栋被拆毁的楼房,人啊,太烧包可不中,你为啥就不能盖成比乡政府楼低一层的房子呢。也有人说起那栋楼的房主人,其实吧这孩子在学校就是个坏孩子,成绩一直最后一名,好打架还不务正业打篮球吹口琴,老师给家长的学生通知书写评语都没法写:成绩稳定,动手能力强,嗓子很好。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小楼邻居,都嫌弃小楼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但小楼被拆了又觉得自己的房子也快不保险了,凄惶心情也日甚一日。万一谁来说你卖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了 ,那真没法去老君炉里炼一炼是不是有金丹。
其实吧,这栋楼并不是因为比乡政府楼高被人嫉妒的,也不是有人嫌弃楼房主人烧包,而是小楼主人不知昨夜又东风而已。有人后来总结经验说,花点钱哪有办不成的事,脑子坏了。缘由简单得很,小楼主人未遂女友的妹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想再要一个儿子,不想让老婆去带上节育环 。结果惹恼乡政府,来拆楼的时候,县计生委主任都亲自来抓典型了。据说这位中年妇女主人在开全乡村干部大会上怒吼:谁破坏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破人亡!人亡!亡!
然后,各村都抓紧计划生育。县计生委主任亲自上门做工作,笑眯眯说,放心,没儿子,以后养老靠政府。随拍记者的电视镜头里,农妇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有人翻出这段资料片问当事人然后想拍一篇正能量纪录片,当事人已经满头白发,轻轻说,没有啊,我当时很绝望,做了绝育手术,再也没法生孩子了。
然后,小楼主人就去上告了,但雪花都飘了,也没什么消息,倒是小楼主人的奶奶张老太病情一日重于一日。某天她问孙媳妇,回来没有,咋说了。孙媳妇说,没消息。张老太说,我快死了。孙媳妇说,没事,医生说你是轻微伤寒,吃点药就好了。张老太说,小骗子。说完就笑了,然后头一歪就死了。
于是,西街的唢呐响了一夜,听得人心里五味杂陈。第二天,很多沾亲带故甚至八竿子三竿子能打着的小镇人都去送了送张老太,上一份供香,没去的也都用眼睛抬着张老太远去天国,那里或许才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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