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河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我很有幸到过它的岸边,也曾亲掬过它的水;我也遗憾,我见到的那条河很安静,就像今晨的新日和残月。也许它真是静水流深,也许是我的心志出了问题,关于这条大河,我的阅读经验和聆听经验都开裂了、崩塌了,从废墟里,我无法找到人类语言赋予它的超凡品质,我……
我很有幸到过它的岸边,也曾亲掬过它的水;我也遗憾,我见到的那条河很安静,就像今晨的新日和残月。也许它真是静水流深,也许是我的心志出了问题,关于这条大河,我的阅读经验和聆听经验都开裂了、崩塌了,从废墟里,我无法找到人类语言赋予它的超凡品质,我看到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条大河。
它就是黄河。
我的行脚停止在它岸边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掠过电流传入的那种亢奋和激越。恕我眼拙,它不恢宏,亦无大震的声威,它只是一条粗鄙的河,而它的粗鄙就在于它是浑浊的。那种浑浊很快在我的心里引发以昏昧为根的种种不适感觉。
河边,河中的渚上,长着芦苇。河水确乎太平淡了,倒是那些芦苇,挽救了我几乎崩溃的希冀,并让我对它们惊叹不已:无论怎么神化那条河,但因为岸边和渚上还长着芦苇,就无法改变那条大河原本就是大地之上作为流体存在的事实,并且,那种流体存在无法离开土地,因为它需要承载;它也无法不亲和土地,因为它的使命之一就是护持土地上的生机;它的使命之二,就是掠夺于土地,因为,它是从荒凉的雪域冰原闯入土地家园的入侵者,它是狂野而残暴的。
大象,犀牛,甚或还有猛犸,都在它的辖区里灭绝了,如果这种灭绝可以追溯出一些原罪,这条大河的悍厉和冷酷当属其一。
除了战争和霸业,它给活在供它掠夺的这片土地上的高等动物们再也没有启发和提示过别的什么!
还有芦苇!那么,那条大河无法彻底剿灭那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低贱的活物;还有芦苇坚守在那片土地上,又说明芦苇之类还保留着暗淡而柔弱的宣示:尽管土地被一条狂野的河统治了,但这片土地还是它们的。
不,兰州,你枉费心机了,你可以弄干净一段黄河,但你无法弄干净整条黄河。黄河的兰州段很干净,而这个事实又把与黄河有关的谎言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黄河的水体中依然有油污和重金属,河边依然有垃圾,它不可能光亮到没有阴影,不可能强壮到没有死气,何况,它真的正在变小。兰州,你只是临水而居靠水而活,这跟人借月光行路从阳光取暖没有区别,而月光和日光是不需要夸大和粉饰的——道理是一样的。
“黄河母亲”,它是那种意义上的母亲?若只是养育物质生命意义上的,尽管偏执,也便没有继续追问的价值,因为,哪一片的黄土不埋人,哪一条河流不养人,作为河流,它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这条流域上的高等存在者们为什么那么尚武?为什么那么耽于霸业而不思改易?为什么自从有了高等存在者,流域上的战争和霸业就没有停止过或者没有变成除了战争和霸业之外别的什么?作为母亲,它难道没有在这方面尽到“教子”的义务?可以肯定的是,它确实“相夫”了,它所“相”之“夫”就是荒凉的雪域冰原,它为一条流域很完整地塑造了残暴与冷酷!
我没有去过壶口,但我以为不必去了。媒体时代,如同我应该相信我之所见不全是真的一样,我也应该相信我之所见不全是假的。不是我对壶口的存在持有怀疑,而是我对它的深深恐惧。我必须相信自己对壶口间接的认知。壶口瀑布是这片土地经历的又一场磨难,也是黄河经受的又一次磨难。如果说黄河的中上游是劫掠者跑马圈地式的袭扰与抢劫,那么,虎跳峡及其以下,就是黄河对土地剖开肌理深入骨髓的深层次侵扰和掠夺。在此,它表现得更加狂野,更加贪婪,因而,它更加浑浊。自此,仿佛剽悍冷酷的游牧民族跃马进入农耕民族的宁静家园,它们横冲直撞,把杀伐与称霸演绎得越加精致。经受过尚武教育、固化了霸业意识的“子嗣”在那里长大成熟了,黄河,因其调教与示范的母性特征,在黄河中下游,完成了王霸文化最完美的隐喻。
没有人对黄河敢于指点和勾画,它太凶悍了,几乎不可约束。但有人正好从黄河得到了释放暴力和施行专横的启发。
黄河屡屡改道,这条流域所及土地上也屡屡换代改朝。但终于没有改出一套让大地归于安静的法则和秩序。这是黄河与这片土地的命。
黄河应该是清白的,但它的不幸在于流经了一块严重匮乏和持续贫穷的土地,这样土地上的各个部落,一直在为生存资源进行着无休无止的争斗。历史应该重新判定这种争斗的意义。这种持久的强力争斗与历史走向的进退无关,它不是为了最高道义层面的“天下”,也不是为了现实生存依托的“家国”,它只是为了保证最高层强力实体的生存,主要是具有统治权力的强力集团的生存。强力组织把这种利益企图凌驾于普众生存需求之上,以“天下”层面上的生存需求替代或涵盖“族”和“民”这些族群和个体层面的生存需求,并以族群的“家”和个体的“民”的生存需求的无条件牺牲来支持强力集团的生存,或者说,具体、个别的实体性生存诉求从来都被忽略,抽象、模糊的道义性生存一直都被放大。封国是保证诸侯、王生存的“采邑”,“天下”则是保证“天子”及其强力集团生存的“采邑”,并且是最大的“采邑”,百姓庶民们的生存保障,何时存在过呢?他们只是供养机器。
除了封建时代,黄泛区上也生长出漫长的专制时代。地处西部边陲荒僻地带的嬴氏,凭辅周之功位居贵族,迁居,拥有咸阳一带封国采邑,但咸阳毕竟在富庶中原的隐僻边地。嬴氏致旺族群的野心开始膨胀了,进而,对生存资源的争斗升级为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强力兼并。
最高强力的统治中心从没有离开过黄河,而每一个强力集团都把自己想象成最强的一个也是唯一永久的一个。当然,事实上都不是。
越穷匮越争斗,越争斗越穷匮;无法逃脱,但又必须持续下去。永远流淌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穷匮,相对、断续悬浮不动的,是获得最高统治权的强力。
是自然生态不可掩藏的野性唤醒或启发了人的暴力意识?还是穷匮一定迫使人为求得生存而必然使用暴力?这两个问题似乎最终都关涉黄河这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延伸出隐喻的本体。
黄河施惠于黄河中下游平原,这是不争的,所以强力集团一直视此区域为保证集团生存的最佳区域;河水引灌所致的富足又会被周期性泛滥的黄河彻底清洗,所以社会财富无法积累。却有一样东西总是被很好地积累并保存下来,那就是越来越丰富的统治经验和越来越完善的统治技术。每一次大清洗都萌发出朝代更替的危机,也增加了强力对决的残酷性和复杂性。壶口以下的黄河中下游平原,那是一座强力相搏的擂台,谁都想作为永远的擂主,但谁都被无情地打下台去。生存的感性战胜了生存的理性,谁都不想离开这个擂台或者另立几个擂台。宽阔平旷的黄河平原最适合生存,也最适合战争,秦巴以南,闽晋以南,蛮荒蔽障难以逾越,再南,则有长江天堑,为历代王者不思归摄之地。纵使王权覆盖,多委以羁縻,称臣纳贡可矣,而把强力的主要演武区——黄河平原,不肯丢弃。
强力必然依赖暴民土壤而存在,穷匮险恶的黄河流域,此种资源历世不竭。暴民的前身是刁民,刁民的前身是弱民,那是物质和精神双重的贫弱。因其贫弱,他们的生命活力被限制在寻求最基本的生存依托中,正常的情感和理智都被遮蔽,而生存本身也已经变成了赤条条的,拼死一搏,是由弱民而刁民而暴民的普遍心理。设若日子还过得去,谁愿意把身家性命置于征伐杀戮的战场呢?这正好就是拟在的强力所希望的。人的基本生存欲求不外乎四:饿着肚子的时候想食物,肚子吃饱的时候想衣裳,穿上衣裳的时候想房子,住上房子的时候想女人。强力贪欲者们抓住时机,慷慨激昂,挥鞭指向荣华富贵,暴民们何尝不闻风而动所向披靡呢?
正由于此,再没有谁比强力集团更了解这些暴民,因而,强力一旦取得最高统治权,他们必然再次举起断头刀,砍向那些最具影响力的暴民功臣,也就砍出了一条专制的血路,强力“割草机”所过之处,是清一色的顺民景象。
如今的黄河,命运又在向另一个方向转变。固有的农业生产和蓬勃而生的工业生产都需要大量用水,它的若干支流面临枯竭的同时,也被严重污染,黄河干流水质的急剧下降事实早就毋庸置疑。现在,黄河沿岸的人们正在以荼毒黄河的形式,拥立起一个新的统治强力,那就是失衡的生产和不正常消费。黄河自身应该是清白的,但它的清白已经被人改变,全身中毒,作为异化的物质环境,它和人的基本需求开始对立。黄河像一个粗俗的汉子,从壶口跌下,经过再次磨难,随波逐流,以复杂的形变结果闯入沿岸城市,被化解到生产和消费的涡流里,然后以伤残之躯和中毒之身回到主流;不再是先前那个粗鄙的汉子,而是一个失去了灵魂也丧失了野性的更加贫弱者。
到了黄河,我还是不死心,因为我想继续追问:在黄河流域这块穷匮的土地上,围绕生存保障的强力争斗有没有结束?强力在这里居而不去的情况会不会发生改变?为什么强力从来都是诞生于这里?为什么这里一直存在着弱民,弱民总会变成刁民,刁民总会变成暴民,而最后都以顺民的样子在新的贫弱里继续生存下去?而我们,该不该、能不能论证这个怪相发生的周期?它的尚武,在新的时代将会产生怎样的结局?
离开黄河了,但黄河的诡异和冷峻已经把我和许多人的命运收纳进去。我的呼吸,依然是浑浊的。 2017-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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