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墙的耳旁风
2021-12-23抒情散文冉令香
1一脚迈进老街,人就成了石头间移动的标点符号。石屋、石墙、石水流子、石碾、石磨……这些被时光反复打磨的石头,沉睡在初春的清冷中,苍老、颓败,就连与风斗嘴与雨闲话的精气神儿都磨没了,离开山体之初的张扬和锋利早就被时光的巨掌抚平了。倚墙而立,我……
1 一脚迈进老街,人就成了石头间移动的标点符号。石屋、石墙、石水流子、石碾、石磨……这些被时光反复打磨的石头,沉睡在初春的清冷中,苍老、颓败,就连与风斗嘴与雨闲话的精气神儿都磨没了,离开山体之初的张扬和锋利早就被时光的巨掌抚平了。 倚墙而立,我把自己站成惊叹号。这些凿子与手锤精心雕琢过的石块,平整、规矩,用它们打地基、砌墙,石灰抹缝,与层层叠叠的日子垒砌成炊烟缭绕的院落,才是农家最踏实可靠的家;这堵墙最有个性吧,我俯身细究时把自己弯成硕大的问号。这些未经雕琢的石块,或大小不一或三角八棱或零碎无状,但都能随方就圆,组合得严丝合缝、干净利落,这该是心思多么缜密的人才能垒砌得如此整齐?而这堵犬牙呲互、凹凸不平的墙,虽是粗枝大叶的随意混搭,到处透风撒气,却是扁豆、丝瓜、葫芦藤蔓儿交头缠颈、攀援俯就的依靠。想必砌墙人财力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倒让我留恋感慨一番,脚下丢下一串省略号。 俗话说,世上的每朵花都有绽放的理由。那么,这里的每堵墙都有存在的资本。你不必每家每户进门细看详究,只需从石头组合的模式和成色即可窥探主人的良苦用心。都是趟泥过水、风霜雨雪的农家日子,谁也不会笑话谁,出门两脚泥进屋一身汗。细致者,有精打细算的过法;粗陋者,有简陋粗犷的活法,怎么过都是忙碌充实的一辈子。一道道简陋的老石墙,围拢住乡村日月,储满日子的温热寒凉。 2 还是村里的妇道人家最懂墙的心思。 三奶奶每天把长发梳理得溜顺光滑才在脑后盘成发髻。那掉落的头发卷团,塞进墙缝,单等货郎鼓摇响大街胡同里闲散的光阴,就成为置换针头线脑的本钱。 “布隆冬——,布隆冬——”,鼓声波浪一样荡开了寂寞的乡村风,高高低低的石墙上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货郎担眨眼之间被围得密不透风。也就是胡子拉碴的男人们掏现钱买个烟嘴或刀片,妇道人家哪里舍得花手里攥出水的毛票?绣花的姑娘拿废铜烂铁换了五彩丝线,纳鞋底的媳妇用烂棉花换回把木梳、镜子。也有的端一簸箕绿豆、挎一篮子高粱、背半袋子谷米,一番讨价还价,换回锅碗瓢盆。孩子们嚼着麻花麻糖、黑枣花生,一路欢呼雀跃,追着货郎走到村头,谁家的狗咬得太凶,才恋恋不舍地回来。 极具诱惑的货郎鼓声终究走远了,老街胡同里的墙头清净下来,满足的笑纹还漾在出出进进的黑脸膛上。农家日子本来就没有秘密,每家那点零碎新进项,被好事的风捎带着四处闲逛,几天过去了,还是墙头间闲扯的主要话题。三奶奶的麻线眼看用完了,她念叨着把墙缝里的发团拿出来掂量掂量,扒着墙头侧耳听,那紧走慢赶的风可捎来货郎的鼓声? 我也把积攒的牙膏皮塞进了墙缝。一茬茬风雨侵蚀,牙膏皮锈迹斑斑了货郎还没来。三奶奶塞进墙缝里的头发爬满了虫蚁时,“代销店”三个艳红的大字骤然爬上了大队部的石墙,揺响那些清贫日月的货郎鼓一去不复返了,老石墙清净得在风里瞌睡连连。提溜着瓶子打酱油醋,攥着分角毛票买油盐糖茶,男女老少的身影晃过一道道石墙,总显得有些匆忙。 三奶奶呢?依旧喜欢探出脑袋打量墙外的动静,但牵着她昏花的老眼飘忽游弋的是小孙子欢蹦乱跳的身影。 子孙满堂,绕膝承欢。三奶奶颠着小脚忙里忙外,盼的就是这一天。做民办教师的儿子不但因超生丢掉了“泥饭碗”,严苛的惩罚把捉襟见肘的日子拖进了沼泽地。一根草绳系紧破棉袄,他挑起藤筐里的大锤、钢钎进了采石场。跟着山上的磕石机转了不到两年,残酷的肝癌仓促掠走了他生命。 儿媳守寡不到一年,撇下一双儿女嫁到了山凹里。两个孩子两根藤,缠着三奶奶那棵枯树慢慢长起来。孙女儿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四处干活养家糊口,为给弟弟换回一大宗彩礼,年仅17岁就迫不及待嫁给了常年跑运输的做了填房。 孙子长大常年在外地打工。三奶奶独自徘徊在小院,颤巍巍扶着老墙喂鸡,迷迷糊糊靠着老墙晒老阳儿,一把老骨头越老越抽搐,最后缩成一只硕大的虾。不知到底是三奶奶先走了,还是石墙先塌了半截。那个暴风雨之夜,石墙轰然倒地。第二天,三奶奶咽气的消息也随着雨水在村里流淌得到处都是。 该走的终归要走,走不了的被一把倒挂锁、两扇老木门关进了空寂的小院。还是风,进进出出,坍塌的半截石墙成了风捎带消息的唯一路径,也成了记忆回归的入口。 眼前,巴掌大的天井,满地厚厚的落叶、乱生的杂树。几棵高大的杨树、槐树挤歪了小院。一棵水桶粗的梧桐从墙缝钻出,穿透了西厢房,庞大的树冠遮盖了塌陷的房顶。一根碗口粗的树枝穿窗而过,伸到南屋门框上方,蓬乱的梢头斜铺在黑瓦房顶。小院里久不住人,疯长的杂树吞没了人气和太多生命的足迹。 我抚摸一把坍塌的老墙,它咧着没牙的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沁凉的风瑟瑟走过。 3 其实,这道高不及膝的老墙最有农家日子的味道。 搬进新家那年的春天,母亲沿墙根种了一圈丝瓜、扁豆、葫芦。夏天,那一墙浓绿打扮得凹凸不平的石墙格外精神:那弯月一样的扁豆,一簇簇悬垂在花梗,或青翠如玉或镶嵌着紫红色边。热风缭绕,细长的丝瓜顶着娇妍的黄花帽,在绿叶丛中忽隐忽现。母亲挎着藤筐沿墙摘一遭,隔着石墙随便喊一嗓子,前邻后舍就有双粗糙的手伸过墙头接过一捧扁豆、几根丝瓜,顺手递过一把芹菜。 我仔细观察过,母亲的葫芦施足了羊粪,那藤爬得长,纠缠着老香椿树翻过院墙,闯到李家,翘头弯腰地卖弄风情。那满藤娇嫩的白花开开落落,点亮了两家的柴草院落。可有段时间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就因为那年雨季,母亲的老香椿树枝扫烂了李家的墙头瓦,李家不依不饶地叫骂吗?还是因李家的猪圈墙故意外拐,挡了我家出路,母亲怒气冲冲地以牙还牙?也许是李家儿子偷掰生产队的玉米,被眼里揉不下沙子的爷爷撞个正着?也许是我偷懒掰过的玉米地,李家非要兴师动众地再搜一遍……也许都是,又都不是。那只老母鸡又飞上墙头,忽而啄食,忽而瞭望,忽而旋飞落地,石墙里外的那点秘密眨眼间被撒到村庄的角角落落。 邻里之间的磕碰摩擦,翻过墙头的藤蔓儿这边摇摇那边摆摆,是非曲直也就分辨个八九不离十。狗撕鸡,鹅撵鸭,抬头不见低头见。农事坠着脚后跟忙天火地,谁有闲心记挂那么多鸡毛蒜皮?霜打枯叶的时候,母亲抱着一个饱满结实的大葫芦送到李家,李家媳妇憨笑着接过去,忙不迭地让座。一杯热茶下肚,两人叽叽嘎嘎说笑,话浓稠起来,和夏天的雨一样,急一阵酣畅淋漓,缓一阵淅沥滴答。那落寞的石墙闲得无可奈何,不几天湿漉漉的墙缝冒出片片青苔。 这道石墙到底还是塌了,仅留下膝盖高的一小截,萎缩在两个院子之间,被杂树、落叶和乱石几乎埋没。我们一家早就搬进了城里,李家也搬离了老街。一道老墙干巴巴地迎风站着,日子久了,松皮懈骨,就连看落叶飘舞的兴致、听风说闲话的心思都没了。它顺着土地的心思,一点点坍塌陷落,一点点接近土地。最后只剩下这高不及膝的矮墙,更贴近土地了,才松口气,歇歇脚,慢慢享受一阵阵风的抚慰,一场场雨的滋润。谁知道呢?也许明天它就会彻底坍塌扑地,以最原始、最本真的姿态零距离接近土地了。 4 一道老石墙,无论高矮参差,还是挺胸腆肚,只要有人沿墙根走过,不管那脚步声铿锵有力还是细碎轻柔,也不管是仓皇急促还是四平八稳,都是为这道墙随意添画的生命韵脚。 一个人的脚步声,老石墙琢磨的最入心,那是一个人与石墙心脉相通共振的脉搏。 我站在孙家的南墙根发呆的时候,孙二婶突然托着一盖垫饺子绕出老墙。“给楼上的小儿媳妇送饺子,”碎花围裙包裹住瘦小的身子,红绒线帽下一张核桃脸,“老了,哪里都不想去,还是呆在老院最踏实。”孙二婶念叨着转身走了,一缕炊烟绕过墙头,丝丝缕缕却绕进了昨天。 南墙根的咳嗽震得人头皮发麻。常年患痨病的孙二叔,憋闷急喘,总让人担心哪一口气忽然就喘不上来了。那个冬天,才四十出头的人一口气没上来,撒手归西。孙二婶和五个孩子眼巴巴地落到了地下。 冰天雪地,寒屋愁云。寒风呼啸的夜里,她哀痛的呜咽搅得夜风六神无主,到处乱钻。恍惚间,那揪心的咳喘又在南墙根响起。孙二婶激灵灵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寒灯乱摇,年仅3岁的小儿子蹬光了被子晾在床沿。孙二婶搂着小儿子,泪水一夜夜泡湿了枕头。 孙二婶呢?村里那么多带勾的眼,横一眼扫过来竖一眼划过来,装满了她和五个孩子紧巴巴的日子。快嘴女人来了,唉声叹气地诉一阵子苦,或明或暗地试探孙二婶的心事。村里的光棍汉也时常绕路,来借机行事。那天,孙二婶独自在家忙活,一个瘸腿泼皮溜进来把她逼到南墙根。她捞起铁锨向泼皮身上乱砍,泼皮如丧家犬逃走。孙二婶孤零零地趴在南墙根哭了半天。 孙二婶的心不是枯井,三奶奶的孙女就是前车之鉴,思来想去,她最终断了再嫁的念头。一个人的心,五个孩子分成五份,哪一个受委屈都是撕扯的疼。 五间堂屋长的院子,多病多灾的孙二叔只勉强撑起来三间就趴下了。东、西院墙和大门的墙基都没打好,四敞八仰,哪有家的样子? 当队长的爷爷心里过意不去,农闲时召集村里的强壮劳力齐上阵:小推车、地排车、拖拉机颠簸哐啷运送石料;锤头、钎子铿锵叮咣打凿磨平;镢头、铁锨开挖地基;平板、瓦刀砌石抹墙。不出半月,一人高的石墙和高高的大门维护起这个残破的家。而每年的第一批救济粮,总是最先装进孙二婶家的粮瓮。 刁蛮的风总算收敛了脾性,不再无所顾忌地在院子里撒泼。孙二婶无思无想,闷头拉磨。五个孩子,五根勒紧肩膀的缰绳! 拉车驾辕,耕种施肥,孙二婶和男人一样心急火燎地领着孩子干,天天累得腰酸腿胀。风平月静的秋夜,靠着石墙剥玉米皮,南墙根偶尔响起三两声咳嗽,安慰她疲惫的心事似的,细听却没有声音。孙二婶心里嘀咕两句,眼窝不由自主蓄满的泪,七零八落滚下腮。她索性闭眼靠着南墙根,让泪流个痛快。 风霜雪雨,沟沟坎坎,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孙二婶干瘦成一棵高粱茬子。一棵高粱的一生大体如此:收割的第一刀,自然是砍下穗头,打下粮食喂肚子;第二刀,砍下秫秸打箔,盛敛散碎的生活;最后剩下的高粱茬子,入冬后大镢头刨出来,当柴烧。 孙二婶的功用当然比烧柴大。三个女儿出嫁、两个儿子娶亲后,自己守着老院一晃就是二十余年。她干瘦的身子还算灵便,除了帮儿女带带孩子,应急时跑跑颠颠,一直孤身一人在院子里转。不知何时着了一头霜,白花花的,盖着一张核桃脸。 那南墙根呢,不声不响看着丝瓜、扁豆秧攀上爬下,花开花落,叶黄藤枯。一场雪府下身,慢慢洇透老墙时,一年的时光就熬到了头。 5 都说隔墙有耳,老石墙的耳朵到底多大,就连村里最老的四爷也说不清。不过,风心里有数。从西伯利亚强劲扫荡的风,掀起老石墙的右耳朵,呼啦啦扯天扯地刮过去,那耳翅下飞沙走石,走到天涯海角都刹不住脚跟。那从东南海来的风,驾驭着大片大片的云朵,忽阴忽雨,一路干了、湿了,老石墙的左耳都冒出一轮轮青苔,也说不清到底走到哪儿算一站。 石墙的耳朵到底有多大,还是风说了算。一到秋天,风把杨叶、槐叶、梧桐叶们揽在怀里,一堆堆窸窸窣窣响,靠着石墙挠痒痒。石墙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冬天就悄悄地来了。 我沿老街挨家挨户地走,一道墙一道墙过,说不定哪一道风蚀老化的墙就会绊住我的脚,扯住我的衣襟儿,聊几句。就像纸里包不住火,老石墙也包不住什么秘密,张三李四王五周六,一家子一家子的事,哪一个有墙头看得清呢?老石墙不言不语,莫不是都当了耳旁风? 2017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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