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与无数个下午没有本质的不同。阳光明媚、在马路上留下温热的尾巴、在树叶的缝隙里留下斑驳的光点、在高楼的太阳能上反射出耀眼的明、令人眼花缭乱；茉莉花茶细碎的馨香盈满客厅、卧室与阳台，应和着阳台的繁花似锦：茑萝花聘聘婷婷地开了，艳红的五星在眼前闪啊闪的，炫目的美，月季伸着细长的花茎，仿佛极力在探寻这个世界的秘密，在张望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种精彩，花朵也是一样的殷红、浓烈，像盛装的巴黎模特的红唇，带着血腥、邪魅的味道。


　　她挽着好看的发髻，扭着迷人的腰肢，穿着藕花出没的锦缎旗袍，本来是在客厅里喝茉莉花茶听京剧《白蛇传选段》的，听着听着，白娘子凄惨惨惨戚戚的母子离别唱段：再喂儿一口奶再亲亲儿的腮……让她心里觉得有口气堵得慌，遂关了电视去阳台，先给明艳艳的大丽花火辣的腰身瘦了个身，剪掉了枯枝败叶与半谢的花萼，再浇了些水，然后坐在躺椅上、拿了本书边看边闻花香赏花色，看着看着睡着了。


　　在迷迷糊糊中，她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山林，山上翠竹成林、蘑菇遍地：红的、黄的、花的……她挎着小篮子，拿着小铲子，挽着麟儿的手，挖野菜、拾蘑菇，麟儿的笑声落满山坡，山上逐渐有薄雾升腾，微雨霏霏，滴在大片大片的虞美人、金达莱花朵上，森林美得像童话里的世界，她牵着麟儿的手在大片的花丛中跑啊跳啊！突然，麟儿掉进了一口古井里，她拼命地喊呀喊呀，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他的踪影，她一个惊跳把自己吓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拿手机、看时间，换了身衣服，然后闭门而去。


　　那个下午，她背着黑色的背包、独自穿行在熙来攘往的柏油路上，路面发着幽明的光亮，昨儿刚下过雨，雨后的空气清新、青山明媚、河流微漾，柏油路的两旁是高高的法桐直窜云霄，间或有芙蓉花开，绒扇媚展如娇俏佳人露出的粉脸，丝丝妙香令人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孔、微微沉醉，马路两旁有大片的万寿菊和一串红，万寿菊的黄逼仄人的眼、名字吉祥、惹人爱，一串红则发出独有的艳红，新浴过的腰肢越发显得生气勃勃，她一直不喜欢大红色，总觉得太明艳夺目的东西总是会招惹出无端的祸害来，她是个内敛沉静的人，比之于华丽丽的外表，她更喜欢有内涵的思想的事物。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跟往日一样热闹、喧嚣，偶尔见到熟人打个招呼、露个招牌式的微笑。


　　终于快到达目的地了，她停下脚步，在路对面的一处树荫下站了起来，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早有不少的三轮车、自行车和私家车等在门前，熟识的互相聊着天，不熟识的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有的接电话、有着玩手机，有的两眼四散看风景，有着趴在电动车上抠手指头、有的挠头、有的两手抱在胸前等的不耐烦，用脚画着焦急的小圈子……想到麟儿快出来了，想到他翠鸟一般动听的声音会再一次在耳边想起，想起今天终于把他要了很久的那只红色玩具冲锋枪给买回来了，他一定会开心地用他温热的唇亲她的脸颊……微笑，不由自主地像春风拂过她的心田，再漾满嘴角。


　　铃声大作，陆续有人出来了，人稀的时候，好捡好认；大部队出来的时候犹如泉涌一般，把逼仄的小街口给堵住了，慢慢地分流分流，渐渐四散了开去，就像被分好的豆子，奔着自己的主人，分散着被陆续装走了。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还是不见麟儿的身影，她有些担心，位置一再地挪移，由远远地站在路对过、改为了穿越马路靠近校门口、甚至堵在传达室的门口。心里直纳闷：难道是说好在那棵树下等的，他忘记了？或者说，人太挤的时候，他没能看见自己，先走了？……终于逮到麟儿的一个同班同学才问明了情况，说麟儿今天值日，会晚些出来。她慌慌的心终是放下来了，又由传达室退回了路对过的那棵树，低着头，玩起了手机。现在，啥也不用担心了，人少，麟儿出来定会瞧见她的，她唯一可做的事便是耐心地等待。


　　每过五分钟她抬头瞅一次，在瞅第三次的时候，终于瞅见麟儿快到校门了，她高兴地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冲锋枪，高高举起来、按响了开关，枪嘟嘟地响着、仿佛警车呼啸而过。麟儿的眼里闪出兴奋的光，喊了一声“妈”，便狂奔过来，等她拼命喊“停”的时候，为时已晚，一辆大货车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她在车轮下看到了一大片艳红，像飘带、似绸缎、如花朵……她在那一摊殷红里由声嘶力竭、由血脉喷张转为了泪如雨下，直到慢慢地倒了下去，她感到灵魂正慢慢地抽离了躯体、只剩轻飘飘的外壳，外壳里搂着的是她再也不能喊妈妈的麟儿，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无数个白天就变成了黑夜，黑夜依然是黑夜、黑到一望无际的绝望。世界因一个孩子的意外去世而坍塌，那个下午成为了她生命里永恒的痛点。如果有选择，她宁愿不过那个下午；如果能躲避，她宁愿从不和那个下午相遇；如果能忽略，她宁愿那个下午从不曾存在过……从此，山无眠、水无眠、她无眠。一根根白发述说着千万种悔恨：假若那天不是她去接麟儿、假如那天她没有去买那个令麟儿兴奋、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玩具、假如那天她买了玩具但只是放在了家里等他归来玩？假如她不是站在路对过而是站在校门口等他、假如那个大货车司机车速不那么快、假如那天麟儿生病没能去上学……一滴滴晶莹的眼泪里写满自责：为什么要做他的妈妈？为什么要亲手杀死他？为什么要生下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接他？为什么要站在那棵大树下？……无数的意外都可能是起源于一个小疏忽、一个欠考虑，所有的行为都于事无补。


　　她在哭哭笑笑中像迅速失水的秕谷，变得形容枯槁、生无可恋。家人藏起了一切可以让记忆复苏的东西，她却无法裁掉那段经历的片断，她噩梦连连、不断尖叫、时而涕泪横流、时而疯狂奔跑、时而对着自己拔刀相向、最后是家人用爱把她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救活。世界有过不去的河，人生却就没有过不去坎，只要自己肯努力，再糟糕的命运也会被自己改写。


　　就像《如果。爱》里的逸轩妈妈，在经历了重重磨难之后、在家人爱的滋养下、在获得了灵魂的彻底自我救赎之后，还是获得了新生。三年后，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虽然她依旧是人比黄花瘦，再也不穿旗袍、不种火红的大丽花、月季和茑萝、不看一串红，不接近任何红色的东西，但她的睛又开始神采奕奕、充满希望的光芒了，面对那个粉嘟嘟的笑脸她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起码就是好的开始。


　　在这祸福难料的世上活着，谁都不知道明天会经历些什么，有时候，那些难以忍受的悲伤与痛苦，只有靠慢慢熬才能挨过去，时间与爱是医治伤口最好的灵丹妙药，转移注意力式的主动忘记是快速自愈的良法，这是我从同学的亲身经历中得到的些许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