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枣刺的静默

一根枣刺的静默
　　秋深了，渐渐爬入冬天。家门前的枣树像转过身的一个人影儿，光秃、落寞。他从那儿走过时，在想，一棵树与季节走散了。
　　家院外，那只鸡，伸长脖子叫，那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枝头……抬头看天，低头看地，他踢踏踢踏地走，一边又跺脚，恨那个黑孩子向母亲告了状。他饿着肚子，撇开追赶的母亲，逃到这条河岭上。他像一个涂满灰色油彩的飞虫，漫无边际地，在路与枝杈间逡巡。
　　村东河岭坡，一棵枣树上，一根根刺，酱紫色的，碰触着他的目光，刺痛他的眼睛。白亮的阳光，笼罩着树杈上尖尖的形体，那些刺，在静默中……他想，过不了多久，枣树刺的颜色会退掉，变成灰白，或者苍白……厚厚的棉袄裹在他身上，像一副盔甲。
　　他沮丧地逃出村子，站在深黑色枣树下，伸着枯瘦的手指，将黑色三角形的刺，一个个地掰掉。“啪啦”的轻微响，刺激着他的听觉，穿过肉身,他抖动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苍蓝的天底下。
　　他的意识画面中，浮现着：家门口场地上，他推着铁环，往前走，黑孩突然冒出来，一把就抢夺它。他追上去，和他厮打。这家伙却抓住他的衣领，按压他的头。他和黑孩摔起了个子，几个来回，黑孩的头抢在了地上，额头流出了血。黑孩就哭着找到他家去了。他挥挥手，咕噜了一句：让他见鬼去吧。
　　爬树时，他讨厌那些遍布树枝的刺。他吃过那些香甜的枣子，一丝丝甜美味道，仿佛还在齿间流转。现在，这些枣树都变了，像脱光了衣服，黑瘦的肢体，萧瑟而孤寂。一仰头，蓝色天空，托起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而白云在天空，伴他安然神游。醒过神来，他就双手抱住树身，两只脚夹住，像一只青蛙，一下一下向上窜动，登临树杈，仰望苍穹。
　　无限的远方，一种几欲带走他的辽阔。他觉得离天空更近了。在一个少年心里，唯有远方救活他的渴望。此后，经过了人世的诸多离散，那些抽丝剥茧般留下的，一个人的孤独，像一棵孤立在天地间的枣树。那些弯曲的树枝，风雨之中，蕴积了迷人的力量。那一刻，交织在他胃口里的，是一只白底蓝边纹的大碗，盛满了香气四溢的白菜和肉，引得他的肚子咕咕叫……
　　他模糊意识到，他像一粒种子，从土地上惊醒，长出的枝叶摇曳多姿；而到了那些草枝叶间长出花，软语一般的娇嫩，他忽然怜惜黄白红色的叶子来。痴痴迷想，闪了趔趄。慌乱中，一伸手，抓到树枝的刺上，身体摇晃了，他立马站住。那心脏几乎跳出身体。呼了口粗气，疼痛感袭遍全身，一滴滴殷的血，从手掌涌出来。他哈着气，张着大嘴，掐住刺，一个个拔出来，血滴答着，往下掉落。而扎入最深的一根刺，在此后很多日子，一直在手掌中。一个顽劣的孩子，那肉体的疼痛感，在寥落寂静的时间里，隐隐从心里浮现、蔓延。像一场小小的风暴。
　　此后多年，一看到深蓝天空，他就眼明心亮。他几乎无一例外地看到，一个少年倚在树杈上，朝向天空的手势。悠乎之间，那个定格的画面，一阵觉醒的刺痛。比起枣树上的刺，那个手势在内心，更犀利，更清明，也更久远。一如进入他手掌的刺，被感觉放大，蛰伏在意识里，一碰触，就袭来一场来自远方的风暴。
　　一片虚空中伸出手掌，那么努力地够向苍穹。他喜欢那个姿势。
　　河岭坡上的枣树变得越来越小，它站成一片云影。在离枣树不远的地方，一条河流平缓流淌。河上，飘着南来北往的船只。在河边站了好久，看着一节一节灰白色的船帆，像一面破烂的旗子，他想着一个战争的电影。无数的帆船，在一条大河里乘风破浪，朝着对岸驶去。千军万马，在冲锋号的声音里，冲上对岸。
　　他回到枣树下，闭着眼睛，过去潮湿、阴郁的日子，从身体上漫过去，像大雨之后，迎来一片阳光。吧嗒几声，几片黄色的叶子，掉落下来，砸在脸上。看着那棵枣树弯曲的树枝，他想：一棵树要生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粗大的枝条，在末节，轻微晃动。风能够晃动的，只是那些小小的叶片。
　　他想起，一个小伙伴和他一起来到过这棵树下，他们爬到树上，摘了许多大枣。那个小伙伴，次日就随叔叔去一个大的城市读书了。他把摘下来的大枣都塞进了小伙伴黄色书包里。那是他给小伙伴的送行礼物。他看着那个移动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怅然许久。
　　回到家里，他说想到外边去读书。父亲看了他一眼：你在大队学校好好上，学习好了什么都能成。父亲的话，在他想来毫无道理。他一回到家，就到田间，给猪羊，弄吃的，再说，学校哪有几个认真学习的。想着父亲一个亲戚在外省，父亲同意的话，可以把他带到那里去。
　　他仿佛看到心中驻扎着很多小人儿，一队队从心里走出走了，去了外边的世界。不知想了多久，天马行空的意识，慢慢空无，一切生息渐渐微弱下来。他在那棵树下睡了好久，一声尖利的鸟叫声把他惊醒。他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黑暗已经布满四周。
　　浓重的夜气里，风在鼓荡。他受伤的手，包裹在褂子里。他想到了家。漆黑小路上，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神秘莫测。他四顾茫然，沿着来路奔跑。越是奔跑，他就越觉得恐慌，仿佛身后，有一个身影尾随自己。放慢了脚步，平复了心跳。一抬头，满天繁星，他心头豁然开朗。而那些星光，仿佛结满枣树的大枣，饱满、成熟，像一颗颗星星，朝着他的头顶坠落……
　　几年后，父亲把他送到了外地，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读书。学校操场边，一个很大的枣园，他常拿着书本在树林里转悠。他心里，一个秋天与另一个秋天，总是遥不可及的。他所有在外的寻找，起始于少年的这个秋天。而当这一幕重现，在辽阔微明的天色中，他涌动的生命潮水里，斜斜地躺着一个尖利的形体，加深了怀想深度，和未来的顾盼……而他的少年岁月，也愈发的闪亮，柔韧，这一切都包裹在村庄烟云之中。
　　　　 201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