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的行脚

　　这是长江吗——
　　我是说，它太安静了，也过于矜持了，根本不是影像、图文和传说中浩浩荡荡的样子。
　　冲着朝天门码头来，也就是冲着长江来，因为码头是因为长江而存在的。
　　眼前实景把我所有关于长江的印象与想象全都割断了，留给我的，是阴郁的天色，浓雾中身姿缥缈的楼群，浑浊而沉静的江水，还有沉睡的，或者陷入遥远回忆中的大大小小船只。
　　意外给人带来的影响后果有许多种，我在朝天门码头见到长江之后的意外，是超乎想象之外的失落在我的脑子里撑开的大片的空白。
　　我开始追忆已经失落的原物，而追忆的所有凭物，依然是那些影像资料、图文和传说。
　　多年以前，我就萌生过游历长江的想法，朝天门就是行程的起点。在我的想象中，朝天门码头外面的江面上，游动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江面上回荡着低沉的汽笛和高亢的川江号子。码头上人山人海，他们是上船的和下船的商人和游客。那种繁忙的航运图景是壮阔的。每一次想象中，我都会顺着长长的台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登船。在焦急的等待中，我期待很久的那一声汽笛终于响了，横吹的江风肃然成列，恭立两旁，为我让出东去的航路，我所乘坐的游船缓缓驶向江水流去的方向。我悄悄告诉自己，白帝城就在前方，很遥远的江岸上。到了白帝城，我会舍船登岸，像进入所有去过的古城一样，怀揣别样的期盼，在时光深处寻找一些安静的遗存，品鉴一些微弱的气息，聆听一些轻微的振响，让一些遥不可及的人物，把我纳入一些事件的现场——行脚未至，这些当然只是空想。我也想过，即使行脚抵达，我又能知道些什么明白些什么？每一次旅行的预期与抵达以后的实况大多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现在，我就在朝天门码头，我的眼前就是长江。我的计划是从朝天门乘船顺江而下，我的预期是很完美的。但我看到的情景告诉我，我的计划正在取消之中，我的预期再次萎蔫了。
　　我感到我所期待的东西正从重庆的浓浓雾气中沉下去，沉下去，轻拂的江风根本扶不起。比如前方远处的白帝城，我不再想象始建此城的人何以自称为白帝，又何以被人奉为神灵，并被供奉于白帝庙；我对一直感慨于心的托孤与受托事件也失去了兴趣。如今我只想弄个明白，我为什么再次遭逢失落，时间究竟怎样掠过一切实存，并将其变成虚无缥缈的，而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是怎样凝聚了后世种种猜测与想象，把当下的一切又变回更加虚无缥缈的过去。
　　我曾想，我会带着复杂的心绪离开白帝城，比江上的清风更加飘然地离开。那座城那座庙不会给我留下什么，不会给我的生命注入一些什么，或者，我不会从那里带走一些什么，而只是像一阵风一样来去匆匆。我所能清楚地知道的，是我去过了，又离开了，把自己再次融入延宕不息的时间之尘埃。我更不会像托孤和受托事件，经过漫长的时间流程，仍然扰动后世慕名者们的灵魂，把更多的感念与想象留给接踵而至的时光——真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把时间的长度延展得更绵远一些再来看那个悲壮的托孤事件，当所有相关的人物共处于事件现场，事件本身就成了世间最有分量的东西，事件占据了在场诸人灵魂的全部，世界已成虚无。或者，人对自己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考量已经超越了一切有形的存在，而让灵魂完全承担起一个义务，也是唯一的义务，那就是捍卫生命最基本的尊严——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可是，谁能想到，无论哪一个在当时看来极有分量的事件，经历了大尺度的时间推演后，它们全都变成轻微的，甚至，最后只是一个事件的语言符号或意识片段，再难关涉人的灵魂的震颤和心灵的惊惧。不是吗？白帝托孤，其实也是托了一个梦，那个梦可能完整，也可能有头无尾。可以肯定的是，托付的图景一定是美好的，而托孤者当然不会想到，被托者怎么就弄出了一个“乐不思蜀”的笑谈呢！
　　梦，都会幻灭，梦境之外，永远都是无法媲美梦境的严苛现实。
　　白帝城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而我，还站在朝天门码头上，向那个方向张望，但因为凝噎的江水，我似乎永远不能到达白帝城了。
　　还是那条江，但不再是流动的、连贯的。那么，在我，白帝城和白帝庙就不是原来的。古城，古庙，虽言之曰古，其实已被岁月和人力多次翻修过了，我所仰慕的那个白帝城，远在当下那个白帝城之外遥远的时光深处。当下的白帝城，显然已经偏离了原来的时光流向，在匆忙得怪异的时光面前，它早已失语，作为无足轻重的时光陪客，它早已颜面无光。而这种尴尬与冷清，我遇上了。原来，古城，古庙，它们的命运与我是相似的。
　　我的灵魂与这样一些被冷落的东西开始相濡以沫。虽然，据说，那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但是，我想，游客与古迹很难再有灵魂层面的熊熊大火了。还是那条江，却不再那样流。不是江水停滞了，而是我的持静如常已被躁动的时光远隔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之外。古迹和江水也不再对人当头棒喝：造物，因其无限而崇高；人命，因其有限而悲壮。当人的灵魂世界和感受自重的大地一同被切割、堵塞，每一个切块都成了欲望的欢闹场，而更多的人，早已经“乐不思蜀”了！那个可以用身体和灵魂同时感受的世界，也就消失了。
　　白帝城前方的三峡，我也不打算去了，我不想看一条大江被囚在笼中的样子。
　　关于这条江，还是让我把它的形象与神采继续保留在诗文和传说中吧，比如始建白帝城的人自名为白帝；比如一个人的灵魂走向由天下而家国而江水而子嗣；比如一个诗人在一个早晨从白帝城出发，尽管他所搭乘的行舟严重超速了，但那不是舟子的过错，那是江水流速太快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路听着两岸传来的猿啼声；比如另一个诗人，他在帝国王土上悲怆辗转，最终饿死在这条江上；比如那些永远驻留在江岸上的仙女们，她们是为剽悍的江水而留步的；比如“自古川江不夜航”，但江上早没有滟滪堆了，船有航灯，江有航标；比如有人试图在瞿塘峡舀一瓢水，但他舀上来的水已经是巫峡的……
　　好了，在长江边上安静地站一会儿吧，关于长江的空想该结束了。不遇诸景，在我也不为憾事，毕竟，我已在长江边上填充了一小段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我曾祝愿不在朝天门码头的人，不是如我一样访而不遇心怀失落的。
　　长江，我来过了，虽然我不曾掬水在手，但我以为，重庆天空中湿重的雾气，那是长江之水向天空弥散了，我的呼吸里，有它的凉意与湿度。除此之外，我不能给长江一些什么，我也不需要长江给我一些什么。
　　临别，我的心里突生一愿：如果江水还有再次畅流起来的时候，而我已经不在世界上行走了，但我会以另一种方式游历长江的，那时候，我一定要去巫山，并且，正好赶上巫山十二峰变回仙女了。
　　2017-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