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 病

　　又犯了。
　　祖父母，父亲，我，女儿，都有牙病。牙病像隐形的恶魔，潜藏在我家族的血脉中。
　　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鬼，潜入祖上的肉身，变成这无法根除的家族病。我无法得到答案。祖上早就不在人间，父亲年暮多病，牙病折腾了他一辈子。现在轮到我了。
　　牙病夺走了我的几个大牙。缺齿的牙床光溜溜的，仿佛那里从没生长过什么。现在，那里开始红肿，硬邦邦的，好像一垄鼓起的冻土。
　　中医说，牙主胃火。但我近日并没有吃过什么生冷的东西，也未食辛辣；我也天天坚持大量饮水。但牙病还是复发了，搅得我终日心神不宁。
　　“多喝水，注意保暖，多休息！”医生说。这等于没说。喝水和保暖我可以做到，但我唯独不能保证的就是休息，为了养家糊口，我必须每天坚持按时上下班，若请假休息，要被大幅度扣除薪水，对我而言，那又是雪上加霜的。
　　我本想再向医生请教些什么，但他已经转过头去，接诊下一位病人了。
　　也许医生也不能告诉我更多，他毕竟不知道我的牙病是祖上遗传给我的；他也没有能力从我的祖上挖出病根。他能做的，也只能是给我一些药片儿，嘱咐我，勿食生冷，多喝水，注意保暖和休息。但也都是废话。
　　那么，我的牙病就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是命定的，我的努力终是徒劳，烦躁更于治疗无补，只好忍受；而就医，不过是借医生的话求得暂时的安慰；他给的药片儿，也许可以使疼痛得以暂时缓解，而真正的牙痛完全消失的时候，那一定是那个鬼在我的灵肉里折腾到精疲力竭了，倒头睡去的时候。
　　过去的几个夜晚，我的睡眠很差，好像有人轮流对我刑讯逼供，又好像我在不停地质问别人。天气真的很冷。一上床我就蜷成一团。妻子说，天气尚不是最冷的时候，还不能换最厚的棉被，不然，到了最冷的时候，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以为然，但冷意依然环绕我的周身。我想，我的冷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吧。那就继续忍着。
　　怎能睡得踏实。我觉得我也躺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了。阴历十月，朔风如刀，冰冷的水泥路面和墙面倒吸着我体内的热气。区区肉身怎敌铺天盖地的寒意。无处藏身，冬夜卧街，如此情状，竟不能唤醒一个属于世界上最大“之一”的高端城市中高端灵魂的良知，我如何不能全身哆嗦头晕如旋呢！
　　我真在床上哆嗦了一下。正捧着平板电脑追看韩剧的妻子有些不耐烦了。她说：“实在不行，那就再加一床毛毯吧！”
　　我说不必了。
　　知我之冷，而不知我所以冷。我只好佯装睡去。
　　待至妻子睡熟，我就悄悄下床，到阳台上去抽烟，我想借微弱的烟火，驱走心中的烦躁和郁闷。真正的天寒地坼，我倒是无所谓了。
　　我就这样着凉了。
　　——那个藏在我灵肉中的鬼，趁此机会复苏了！
　　祖传的病，无所谓根治，亦无所谓防范，它会伺机复发。我的肉体和灵魂，再次承受严酷的折磨。
　　也吃过一些红、黄、蓝诸色的药片儿和胶囊，几日过去，不见起色。昨日偶从新闻得知，又有一批劣质药品被曝光了，医生给我的药中，果有其一。
　　我愕然，亦愤然！草菅人命直至于此，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不需防范的。医者仁心，也都遇上鬼了！色泽艳丽的胶囊和药片儿，原本属于最可信赖的，原本是用来护持生命的，却未料它们这样不可靠！人的肉身之疾，何以得治，灵魂之疾，何以得治！
　　疼痛实在难忍。病急乱投医，走投无路的处境果然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治牙病的大路验方、小路偏方皆不奏效，何不求助于民间驱邪之巫术呢？
　　这样想是有根据的。
　　二十多年前，女儿的牙病犯了，当时我们正在远乡族亲孩子的婚庆典礼上。看到女儿疼得捂着嘴巴哇哇大哭，当地远离医院，又没有诊所，我和妻子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此时，族中一位长者悄然领我们到他的家里，让女儿盯着他的眼睛，他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然后用手指向女儿口中，发一声长呼，再用双手，拟从女儿口中取出一物，抛向远处。
　　女儿牙疼当即终止，自此再无复发！虽然她也像我，缺了两个大牙，那是她受施巫术之前坏掉的。
　　光鲜亮丽的药片儿靠不住了，那是因为其中包藏着邪恶——同为邪恶之物，又何能抵御邪恶？我的牙病，我可以静待两日，如若依赖药物依然没有治愈的希望，我想，我只能去求拜巫师了。
　　只是我并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巫师。我的那位族中老者，他早就到另一个世界，行巫去了。 　　2017-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