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永远的心灵皈依

永远的心灵皈依


　　一、


　　母亲去世百日的时候，我回故乡的镇子上去纪念。第一眼看见在同一个镇子上的姐姐的时候，一下感到姐姐苍老了许多，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憔悴。


　　姐姐不过才比我大六岁，开始还以为是外甥女在北京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虽然工作是稳定下来了，但谈了近一年的男朋友散了。眼看已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姐姐一向心小，我以为她是正担心着外甥女呢。因为我心里是为母亲而来，所以暂时也没有对姐姐开口问起什么。


　　第二天，姐姐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旧叫我去她家吃饭。而且因为没了母亲的缘故，她只会比以往对我招待得更加周到和仔细，让在外的我，不至于因为没了母亲，而感受到更多的悲凉。其实越是这样，越会令我想念母亲，因为母爱，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替代……


　　姐姐的超市里，虽然不是很忙，但也人来人往，生意在这萧条的大背景下，也还说得过去。走到姐姐的超市后面的客厅里去，姐姐就从她的卧室里，两手上下相叠着捧出来许多灰白色的硬纸片。待看清楚了的时候，知道那是烟的外包装盒撕开了的反面。就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空白纸壳的反面上，是姐姐密密麻麻的好看的圆珠笔字体。姐姐向我介绍着：


　　“这是从咱娘走了以后，我想她的时候，写下来的。一想她我就写，一想她我就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白天正干着买卖，心里一下想起咱娘，就受不了了，就赶紧抽空写下来；黑夜里睡不着觉，想起咱娘，我就打着手电筒来写。一边流着泪一边写，写出来心里还痛快些。里面还有很多……”


　　听了姐姐的话，我急忙站起身来，眼里有一股热潮在涌动，鼻子也有一点发酸，但我还是借助于这站起身来的一个动作，努力将自己克制住。随姐姐走到她和姐夫卧室的门口朝里一看，只见她的床头上还有许多这样的硬纸盒，看上去有点散乱，大约是姐姐刚刚拿那一些的时候，无意弄乱的吧。


　　姐姐知道，我一直在写字，现在又在网站上做了编辑，问我：“看看对你有用吗？还有这四个笔记本，都写满了。”


　　我接过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张张，逐字逐句地看起来。那一刻，一边为姐姐也能写东西而欣慰，一边再次为失去母亲而心痛，尽管多次劝解自己：人活着就是一种痛苦，去了那边也未必就是让活着的人一种难过的理由，说不定对于已逝之人还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但是看着姐姐的某些文字，特别是动情之处，我忍不住地，眼泪还是默默地滑落下来。于是尽力背着姐姐和姐夫，把脸扭向一旁，努力将眼眶外的眼泪拭去，而将眼眶里的，再努力咽回到肚里去，并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像母亲一样坚强！也给他人一个坚强的形象！


　　二、


　　姐姐只有高中毕业，而且她是在国家恢复高考的时候毕业的，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可想而知。本来有志于考大学的姐姐却因为我们家庭中传统的婚姻观念，让她早早走进了婚姻，即使是在订婚之后的二十岁，姐姐还偷偷告诉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我：“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然后把订婚时他家给我买的这个的确良褂子、三合一裤子、平绒鞋和呢绒丝袜子，连包袱一堆儿，从墙头上都给他扔家去！”但最终，姐姐做了生活的俘虏。然而内心的倔强，终于把上大学的愿望，让她的女儿一并实现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姐一直没写过东西，只是因为母亲走了，那一种痛无处诉说。而因为她比我大这六岁的缘故，她比我就更多地了解一些母亲的早年生活。又因为我离开故乡多年，姐姐家和母亲同在一个镇上，她就更多更细地了解一些母亲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母亲晚年的生活，也在母亲的晚年，给予了母亲更多的照顾——将我亏欠母亲的，一同给了母亲，这是我永远感激姐姐的。而想来姐姐的那份情感的深厚，绝不在我之下……


　　当我返回我的小家之后，伴着我失去母亲的心痛，我将我从姐姐那里带来的硬纸壳和笔记本拿出来，再仔细阅读姐姐写下的文字，尽管有些粗糙，但情真意切，也可以看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出嫁了的女儿心理痕迹：


　　农历四月初四


　　是娘归天的日子。上午我去医院的时候，妹妹已经远道而来。中午我看到娘的气色不大好，开始不明白（糊涂）了，于是我和妹妹到了卖衣服的店里，给母亲买了内衣内裤，长短各一套，还有袜子，外用的衣服娘自己早已做好，没花儿子的一分钱……


　　农历四月初六


　　娘正式上路的日子。老人们经常讲：待要走，三六九。今天想来是最好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人生中流泪最多的日子。思来想去，娘的一生太不容易了。姥娘姥爷去闯关东，她从小成为一个童养媳。三年童养媳的日子好不容易结束了，接着是六年有名无实的婚姻。后来好不容易和我父亲成了家，生儿育女，孝敬老人。为了照顾卧床的奶奶，被大小便都把鼻子熏坏了，从此到老几十年什么味儿都闻不到了，却无怨无悔。中年时操心儿女的婚姻，和退休的父亲炒花生卖。供给儿孙费用，起早贪黑，拾柴捞火，但心里满足、自豪，没白没黑，洗衣做饭，操持所有的家务，一切为了儿孙而活，从不关心自己的冷暖。别人穿的衣服是新的，自己却补丁加补丁（这应该是姐姐早年对母亲的印象，因为晚年的母亲，好衣服多得是，穿不了的都送人，又多数是姐姐而买）；别人的棉衣是三表新的，她自己的棉花却是旧的；别人吃剩下的饭，怕瞎了，自己才舍得吃。晚年时，2009年农历的八月二十六日，爸去世了。从那到现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血栓，有心脏病，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看不见了，可是仍然做鞋垫（我觉得母亲纳五颜六色的花鞋垫，那是一种老年精神寄托，而且母亲特别有成就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亲戚朋友邻居本家垫过她的花鞋垫。而乐观的母亲常常自豪地说：看看，我纳的鞋垫都说比两只眼睛的都纳得好），近十年一刻也不闲着，光怕别人嫌自己。这两年不能自理了，开始轮班了，她在谁的班上，就把她每月父亲单位给的那四百多元钱和村委给的一百多元钱的卡叫谁拿着。她任何条件也没有，只要让我吃口饭，有个地方睡觉，就心满意足了。


　　农历四月初七


　　今天是娘走的第四天，我想娘……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很想再当一回您的女儿，不再让您受任何的委屈。让您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会当一名医生，给娘治所有的病，不让娘受到病痛的折磨。让您快快乐乐的永不老。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做您的左臂右膀，陪伴在您的身边，怎样舒坦，怎样愉快，就怎样做，让您开开心心安度晚年。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意做您的厨师，想吃啥就做啥，不再让您辛苦、受累，痛痛快快度过每一天。不再有烦恼，永远幸福快乐，不再光为别人活，应该为自己活一回，这样的一生才不会后悔，才值得！才算没白活！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做您的闺蜜，让您衣食无忧，不再提心吊胆，前怕狼后怕虎，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轻轻松松地安享晚年，有什么话尽情地和我说……


　　娘，您老走了，女儿从此之后就没有家了，再没有牵挂了，再想您也白想了，没有任何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是空想……


　　三、


　　我在给母亲立传，发表在网站上，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任意的拔高，却是平凡中的伟大，苦难中的盼望，生命中的顽强与坚韧。是她那个时代无数农村女人命运的浓缩，更是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色，是历史活的教科书，是时代的见证者。我想到了文字的神奇，我已认识到了眼泪是一个人无奈无助的象征，而我的内心里住着母亲，我会用我一只笨拙的笔来为母亲画一颗活着的不倒的灵魂，我会将我的泪水，化作积极进取努力拼搏的汗水，完成母亲的生命遗愿。母亲不止一次告诉我：“我是拿不动笔，我要是能拿得动笔，光我自己经历的、看到过的事情，就能写这么厚一摞书。”


　　母亲用手比划着，足有几块砖那么厚。也许未必准确，但母亲的歌谣谚语民间故事，是别处所没有的，是我深深爱上文学的最初酵母。我相信母亲若不是因为当初我奶奶的横加干涉，上世纪五十年代连识字班都没上完的文化程度，若不是她那么渴望有一个家，而努力克制了自己来服从了奶奶，母亲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不说母亲有多少民间故事，只说她张口而来的顺口溜，便是令读了十几年书的我感佩不已。此刻想起了母亲说过的具有哲理和艺术韵味的话：


　　“椿树椿树王，椿树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长。你长粗了解木板，我长长了穿衣裳。”这是母亲在我和姐姐幼年过年的时候，教我和姐姐的歌谣，我和姐姐就去离家不远的那条穿古镇而过的小河边上，搂着细细高高的大椿树，在过年时许下的让自己长高的美好愿望。


　　“小巴狗，晃铃铛，叮叮当当到集上。要吃桃，桃有毛；要吃杏，杏忒酸；吃个栗子面丹丹，吃个小枣蹦蹦甜。”这是集贸市场的丰富场景，更是来自生活的乐趣。


　　“能叫人见人，不能叫话见人。饿死迎风站，屈死不喊冤。”这是一个人的人生修为和忍耐与大气包容，是信念的力量和克己与息事宁人。


　　“（出门时）饱了带干粮，热了拿衣裳。”这是来自生活的智慧，是有物极必反的哲学原理的生活体现。


　　“人有三捷两败，花有重结二开。一个人不能光行，也不能光不行，没有一把圪针撸到底的。”这是来自自身的克服眼前困难，永远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乐观主义精神。

“爹有娘有不是自己有，两口子有还得张张口，搁到后头还不如搁到前头呢！”是母亲一生自力更生的总结和写照。
“娘想孩儿，似线长；孩儿想娘，难丈量。”这是亲情的精准概括，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另一个版本。


　　“走一山又一山，碰见大哥砍竹竿。长的就把那鱼来钓，短的就把那门帘穿；走一里又一里，遇见大嫂纳鞋底。要问大嫂怎么纳呀？大针攮了小针插，两针一线往后纳。”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出生在东北的母亲，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与早先去闯关东的一家人，在因故回来的路上解闷的话语。因为她的奶奶就是一个聪明智慧的女人，是一个有着许多民间故事的民间故事家……


　　四、


　　母亲走了，惟愿母亲留下的她的一双女儿，将她牢记在心间的同时，也将她爱文字的天性继承下来。因为这些文字是生活的情趣，是如何生活的智慧，是进取的勇气，是在艰难的人生中失去了世上最伟大的母爱之后，依然活下去的信念，是两颗飘荡在人世间没有寄托的两颗灵魂最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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