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地【3】
2021-12-23叙事散文张乃光
每一个新来者,都会有一种遗失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街道溜达一天,公园闲逛一天,都听不到有人喊你的名字。这种遗失感,特别在某天骑着共享单车去一片绿地闲逛时,十分强烈地向我袭来。天气太热,汗流浃背,我索性脱了身上的短袖衫,……
每一个新来者,都会有一种遗失感。
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街道溜达一天,公园闲逛一天,都听不到有人喊你的名字。
这种遗失感,特别在某天骑着共享单车去一片绿地闲逛时,十分强烈地向我袭来。天气太热,汗流浃背,我索性脱了身上的短袖衫,光着背骑车在街上穿行——这样赤裸着上身,在大街上骑行,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不可能的,不仅因为那座城市没有酷暑,而且即使有时天气太热,也不会有人赤裸着上身在大街上骑行的。因为,一路上会遇见很多熟悉的人。
而在这里,却没有,光裸着的上身一路畅行无阻,或者说无碍。在这片新开发的城市边地,谁也不认识我,曾经的我似乎蒸发了。说起这种感觉,妻子说:她在我之前来到的两个多月,穿衣也随便了许多,几乎不刻意追求穿什么服饰。“随手拉上哪件就穿哪件,谁会注意你呢?”她一脸无所谓的笑着。
行走于街途,看到的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似乎不必在乎谁注意你了,谁对你有什么看法了。脚步匆匆,人们几乎没有时间或精力去注意一个行走在身边的陌生人的,即使你很异类,这城市早已见惯不惊。
谁也不注意谁。偶然有谁注意你了,往往也是因为孩子而引发。一天,我带着奥利奥去公园,一个妇人对着奥利奥微笑:“这孩子,真可爱,小清新啊。”我连忙对着说话的人微笑表示感激。
而且,我很快就注意到,人们相遇,注意到的是彼此带领着的小孩:“小朋友,几岁啦?”
在这个城市边缘,小孩的地位得到了显化,大人却成了一种附着、陪衬。
白天,年轻人都忙着上班去了,周围活动着的是一些从四面八方前来带孩子的老人。老人都是天南地北赶来带孩子的。并不排除有的老人时间长了会彼此认识成为熟人。但在短时期内,每个人都会有一种遗失感应是不争的事实。这种遗失感,如影随形,伴随了我很长时间,我感觉自己是一滴水,失落在一个广阔无垠的沙漠地带,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有一天,在一片绿地看到一株熟悉的身影,我才重新找回自己。这是一种熟悉的植物,在我的故乡它遍地生长,我不晓得它的学名,但不管在哪里,只要遇上我都能一眼认出它来,家乡人喊它为“灰条”。因为儿时的经历,一见到它我瞬间便找回了自己。在饥馑年代,它是乡人用以果腹的一种野菜。临水而居的一家同学后院,一碗蘸水,一盆在沸水中滚过的“灰条”,便可聚集十来颗年幼的脑袋,开心地来一次聚餐。筷子夹起一箸灰条,在蘸水里蘸一蘸,送进嘴里,酸咸麻辣香的感觉成就了儿时的记忆。
竟然在远离故乡数千公里的地方,在这个城市边地见到了它——曾经在饥馑年代陪伴过我和我的同学的“灰条”,让我十分惊悚地找回了自己。突然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它使我想起曾经的岁月,找到了自己的印记——我们是在饥馑中长大的一代。心便有些酸,有些涩,在找回自己的同时,突然明白为什么时时与年轻的一代人产生隔膜感的原因了。
这毕竟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时候,我处于一种迷失状态,处于一种失忆状态。一天,手机突然响了:一位编辑给我打来电话,说给我寄来一笔稿费,但因“地址不详”被退回了,问我能否提供更详细的地坛?我回答:我给的地址应该是很详细的了。
说完后便很沮丧,被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瞬间覆盖。第一次感觉被人找不到的痛。
地址不详,正确的表达应该是“查无此人!”这是一种可怕的生存状态。
“查无此人”,不仅在别人找不到自己,还表现为自己也找不到一样证明自己存在的物事:一株儿时的树,一扇熟悉的窗,一条梦中的巷。
我身边的很多老人应该都是这样的状态,他们都失落了自己而不自知,飘来飘去,像没有重量的影子。唯一关注的,也许就是领着的孩子。一天,在电梯旁,我听到一个老妇在对孙子说话:“姥姥不出来的时候,别靠近电梯,更别去乱揿电梯按钮,小心门开了有坏人把你抱走!”
我震动。一方面,是遗失了的自己;另一方面,是不能遗失的孩子。一群遗失了的老人,领着一群不能遗失的孩子,这就是这片城市边地小区的生活图景,年轻人早出晚归,小区内成了老年人的世界,只有黄昏或夜色来临,才看得到年轻的身影,还有晚归的各类车辆,以及大门外一排排的共享单车。
失落老的老人是值得悲悯的。但有一天,当我路过一家殡仪馆,蕾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讲了一件事,她的一个同学因忧郁自杀了,骨灰在这儿寄放了很长时间。前久他的父母来领取骨灰,是蕾陪着去的。分手时,同学的母亲抱着蕾哭了很久,哀哀地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永远地失落在这儿了!”
“永远地失落在这儿”,八字短语,像射出的八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失落者,也许不仅是老人,还有很多不同年龄者。他们从故乡出发,却再也无法踏上回家的路。记得女儿刚考上大学,我在送她赴京的途中,曾在昆明昙华寺有一个下午的短暂停留。自从离开家,她一路悒悒寡欢。只有在昙华寺,一群鸽子被我惊飞而起,我以鸽群为背影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才在镜头中看到她灿然的一笑。夕阳中的她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爸爸,时间不早了,回家吧!”我突然惊觉,她是忘了我们在离家的路上,错把昆明当大理了。
我于是郑重地喊了她的名字,并对她说过了一番自以为意味深长的话:“从今天起,你就要一天一天,走在离家的途中,渐行渐远了。不要老是想着回家,人生的每一站都有难得的风景,要珍惜路上的风景。人生其实就是一趟没有返程票的旅途。”说完又为自己口是心非的表达而暗自心惊。
“永远地失落”,其实就是“查无此人”的同意语。在城市边地走过,我常常有一种失落自己的惊心,找回自己的欲望。一些似曾相识的景象,都会牵动我的记忆,让我想起了自己。以致某一天,当天空出现白云,我竟然喜不自胜,感觉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证明,因为我的故乡被称为“云的故乡”,天空的景致唤起了我的乡愁。
乡愁,与爱情一样,是自古以来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种情感。我以为乡愁,就是心走在返乡的路上,身却未必能够还乡。这是一种不无惨痛的背离。我注意周围的老人,大多表情疲惫麻木,年轻人则神色宁静,大约都已淡忘了自己的故乡。人一旦失去了乡愁。我不知道这是幸与不幸。
此心安处是吾乡,在这城市边地,高楼与绿地之间,我只能在百无聊赖中想起这句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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