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 　　冉令香


　　一


　　早上从成都出发，我一路兴奋地搜索窗外急速闪过的绿野，企图捕捉到更多迥异于鲁中山城的感觉。长时间处于兴奋状态，大脑皮层渐渐松懈。当“岷江”两个字轻快地从导游小李的讲述中跳出来，清脆的雨滴一样“嘭、啪”溅起水花，激灵灵打湿了前额时，我们乘坐的旅游大巴刚驶离都江堰市。我松散的神经骤然绷紧，迫不及待趴在窗口追寻这条大江的来踪。


　　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大巴一直在隧道与隧道之间呼啸穿行。探入庞大山体的隧道，不动声色地吞噬着鱼贯而入的车体。车子一旦驶进阴暗潮湿的隧道，谈天说地的游客顿时安静下来，不知是被漫长的幽暗所震慑，还是被人类征服大自然的壮举所降服，都默默地注视着迎面扑来的灯光。隧道顶部与濡湿的路面各有两条灯光线在车前方延伸、聚焦，飞驰的列车一样向着深邃的时光隧道急速驶去。当车前终于有椭圆形的洞口亮出，我紧绷的神经来不及松动，长吁一口气，车子一头扎又进另一条昏暗的隧道。


　　尽管浏览提前发来的旅行路线早有思想准备，我们第一天的行程从成都出发，一路北上，途经都江堰市、汶川、茂县、松潘县，夜宿交通咽喉川主寺镇，这段山路恰是水流湍急的岷江上游；尽管从济南遥墙机场一登机，那位来自海拔500米左右的天府之国的女孩儿就疑惑地问：“山东有山吗？”我当时哑然失笑，海拔1545米的泰山不是山吗？当我们乘坐的大巴沿岷江穿行于幽深的峡谷；当我夜宿海拔3200多米的川主寺，紧走几步都感到气喘急促，脑袋眩晕；当我乘车翻越海拔5580多米的雪宝顶时两耳轰鸣时，才不由自主一次次地惊叹，我所生活的鲁中山区丘陵地带，在那位女孩儿的眼里真的不算作山！即便与总落差3560米的岷江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坐在车内瞻前顾后，车窗外群山巍峨，重重叠叠，接首衔尾。山巅簇拥的白云那么纯净、体态那么雍容，悄然无声漫过山顶悠然散开，卷起千堆浪。那浪头那么顽皮，随便翻起上身，耸一耸额头、脖颈，就能触到静穆的翠蓝色天幕。“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们这些仓促往返的路人唯仰视高空，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忘了合拢。


　　俯视山脚，盘山公路在幽深的峡谷迂回穿绕，浑浊的江水旁路而行。这一路一水像缠绵的情人在峡谷间左右缠绕，忽而交叉相拥激情澎湃，忽而并行相望含情脉脉。坐在车里的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水挽着路而行，还是路跟随着水妩媚宛转。眼见江水绕过前方的山折弯而去，车子穿过高耸的桥梁回望，却见蜿蜒的山路正随咆哮的江水在山脚游弋。


　　更妙的是，江水每转过弯道，绿树丛中总会耸出灰白的墙壁、红瓦或黑瓦的房顶。这些盘踞在江边的寨子依山旁水，避风向阳，多像岷江揽在怀中的孩子。这些村寨或稀稀拉拉如散落的种子播撒在江边绿树丛中，或盘叠堆积蔚然壮观依偎在平缓开阔之处，正是这条桀骜不驯的大江滋养了这方土地，滋养了这里的藏、羌、汉、回等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越往山里走，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越令人担忧，它们临水而居，又如此近贴山脚，一旦突发事故，回旋的余地捉襟见肘。


　　再细看两边杂草灌木覆盖的山坡，不由得让人胆寒心悬，这一层脆弱的植被何以抵挡奔涌流泻或崩塌滑坡的冲击力破坏？那光秃裸露的灰黑色砂石山体尽管有铁丝网拦护，扑面倾塌的危机感还是把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山坡上一道道雨水冲刷的痕迹，似裹挟着“山体滑坡、崩塌、泥石流”那些让人恐怖的字眼扑面袭来。这是处于横断山脉尾部、青藏高原东沿的山区，本来就处于地震活跃频繁地带。上世纪八十年之前，激流奔涌的岷江就是天然的运输航道，林场的伐木工人无需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直接把从山上砍伐的粗壮原木推进江水，即可在山外得到上好的木材。乱砍滥伐导致大量的水土流失，而今想在山上植树绿化都已不可能，那薄薄的土层连一棵树的生长都承载不起。一路激荡奔腾的岷江像脱缰的野马，驾驭着灰白色的江水在山谷翻滚，冲刷洗掠，携带着泥沙奔流而下。不仅给当地居民提供庞大的发电资源，同时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听着小李的讲解，几个曾经灼烫的名字唤醒了人们记忆中那场震惊世界的灾难，2008年汶川大地震。车窗右侧，那个被山体吞噬的隧道口，2008年以前曾是这条线路的主干道，这张干瘪的嘴巴就是大地颤动后留下的痕迹，而与之通连的隧道全被掩埋进大山的怀抱！九年过去了，那撕裂的伤口犹在，仍然触目惊心，时时引发过往的眼睛惊悸。


　　车子左侧山坡上一闪而过的“映秀镇”三个字，是新居民区选址重建后特意保留下的，也是永久铭记那场灾难的三个字！映秀镇是进出九寨沟、卧龙、四姑娘山的必经之地，因“水清映山秀”而得名，却因距离映秀镇1公里的牛眠沟，08年大地震颤撕裂的口子而闻名于世。那山坡的公募里安葬了6千多名遇难者，当那些无辜死难的生命难以分辨时，幸存者只得一层尸体一层石灰，将他们安置在同一个墓穴。


　　逝者长已矣，存着犹戚戚。绵竹汉旺镇东方汽轮机厂外，钟楼上大钟的时刻永远定格在下午2：28，永远停留在大地裂开伤口的时刻，成为永久的警示！


　　绵延于岷江岸边的汶川县城，建筑鳞次栉比，几座跨江大桥连接了这座城镇与盘路。如果不是那场灾难的阴影笼罩，哪里能看出这片繁盛之地曾经历过那场空前的劫难？


　　车子驶进茂县，右边的山崖上竟然有白色的野百合盛开！低矮的灌木丛及石缝中，三三两两洁白的花朵一闪而过，给车内压抑沉闷的气氛掀起一缕惊喜。野百合喜温暖湿润，喜深厚、疏松肥沃的砂质土壤，却在如此贫瘠的土壤、如此艰难的环境欣然绽放，不得不说是大自然的恩赐。环顾路边、房舍前后、山坡上，一树树金黄的枇杷果在车窗外奔涌而来，又簌簌退去，这一派丰收祥和的景象温暖了我们被灼痛的视觉。


　　沿岷江逆流而上，近三个小时的车程还没有走出崇山峻岭。一道飞瀑之后，迎面而来的一弯幽深平静的水域吸引了人们的关注，这就是静卧在山坳里的叠溪海子。她那么贤淑优雅，安宁地仰视苍穹；她躺在青翠的山体怀抱，湖岸碧草丛生，湖水碧波微漾。你哪里知道她98米深的湖底下正掩埋着一座千年古城——叠溪城。叠溪城为历代边防重镇，扼川西平原通松潘草地及青海、甘肃交通要塞，即是军事重镇亦是商贸集散地。


　　1933年8月25日，一场7•5级的地震骤然发生，几分钟内繁华的叠溪城几乎笔直地陷落，其附近的21个羌寨全部覆灭。四周山峰崩塌，岷江堵塞，形成11个堰塞湖，也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海子。


　　这里早已成了旅游景点，几头身价不菲的白色牦牛成为游客留影的专业模特。铁环穿过牛鼻，一根缰绳牵引；粉红色头花缠上灰白色牛角，大红色毛毯铺垫在腰身；铁登侧坠。你只需付20元人民币即可骑上牦牛潇洒一次。


　　据当地羌民讲，清晨碉楼俯瞰，晨阳在碧玉般的水面洒下点点金光，那一派绚丽的景象几乎让人忘记了隐藏在宁静与碧绿中的那次灾难；风和日丽之时，常有2米多长的大鱼掠过湖面腾起10余米的浪花；冬季的水域结成厚厚的冰层，小型拖拉机可在冰面以行使，附近的羌民及游客常在冰面嬉戏……但叠溪海子沉静无语，任何喧哗和热闹都掩盖不过它心底的忧伤。看着这幽深的水面，我们的心情五味陈杂。一场地震掩埋了一座城，折断了一条江，近万条活生生的生命被吞没，留下这宁静的海子作为一份补偿吗？这份补偿未免太沉重，毋宁说是它的涅槃重生。


　　1933年8月——2008年8月，75年的时光流淌，两次大地的震颤、断裂被铭刻在奔流激荡的岷江两岸。伤口抚平，但沉淀在心底的伤疤，无论何时触及都有隐隐的痛。这方水土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灾难过去，搬开废墟，掩埋尸骸，重建家园的迷尘再度扬起，人们沿着生活的坎坷逆流而上，生生不息。


　　二


　　车过杨柳村，山上植被渐厚，绿树苍翠，草甸青青。河对岸的山坡上一条蚰蜒小道在杂草灌木间忽隐忽现，那就是以都江堰为起点，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为终点、长达700余里的松茂茶马古道。这条古道蜀汉时期就已开通，“自蜀相姜维尝于此行，尔来三百余年更不修理。山则松草蔓蔓，江则讼沤出岸，猿怯高拔，鸟嗟地险，公私往还，并由山上，人疲鸟乏，筋力顿尽。大将军仪同三司……差发丁夫，逐治旧道。”一块残存于朴头山古栈道旁石壁的石刻——隋（589年）《通道记》，详细记载着茶马古道的开通年代。


铃声清脆，脚步杂沓，马蹄嘚嘚，一队队马帮驮载负重，一路穿山越岭，涉水过江，最后一抹夕阳将它们的身影永远定格在狭窄的古道，几许悲壮，几许苍凉。从藏区运出毛皮、茶叶、药材，从都江堰西街换回粮食、盐巴、布匹和玉器，驮着山里人零零碎碎的日子，踢踢踏踏行走于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1700多年过去了，这条古道犹在山间忽隐忽现，俯瞰岷江沸腾的浪花，一路诉说它曾经的繁盛和眼前的寂寥。


　　沿岷江逆流而上，进入海拔2849米的松潘县，房屋愈加密集，城镇的规模愈大。岷江的源头在此汇合后，像懂事的孩子收敛了野性穿城而过，难道真的不愿打搅这座沉睡的古城？松潘，古名松州，既是古代边陲的军事重镇、“川西门户”，又是川西茶马古道的重镇，自古以来就是藏、羌、回、汉等文化交汇的边地。


　　车子经过古老的松州城墙，唯见久经风雨剥蚀的墙面凹凸斑驳，满面沧桑。高大威严的古城楼层层叠叠，重檐飞角。我坐在车内仓促抓拍，一闪而过的古城楼外，吐蕃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巍然并立。文成公主双手胸前捧抱，面容祥和，劲风掀动的裙裾波澜起伏；松赞干布右手攀住文成公主的的右肩，左手坚定地挥向远方，身后的披风旗帜一样被风卷起。


　　松州就是当年扣押松赞干布派遣的求婚使者之地。1300多年过去了，历史烟尘已风流云散，这方古城上空犹能捕捉到战火气息。前往长安求婚的使者路过松州，被州官扣押，松赞干布获悉冲冠一怒，率大兵入侵，大败唐军，挽回了面子。之后，唐援军抵达松州，川主寺一役，唐军获胜也算找回了脸面。但不管脸子还是面子，松赞干布返藏后再次遣使臣求通婚和好，文成公主莲步碎摇，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走上了和亲路。


　　不管后人如何评说，这位年仅16岁的少女被一道圣旨封为公主，一双柔弱的肩膀承担起这场政治联姻的担子太重。穿越三千多里入藏，其中二千余里不见人烟，盛夏降霜。大半年车马劳顿，坎坷颠簸，她迎着思乡泪逆流而上，走进世界屋脊揭开了番邦四十年生活的序幕！拂去表面耀眼的光环，内里的酸涩和凄凉与谁诉说？


　　进入川主寺镇，群山远退，植被越发茂密，绿茸茸的草甸平铺在旷野，人心也阔朗起来。放眼眺望，高远宁静的蓝色天幕下，白云如浪潮翻卷而来，远山绵延起伏；最高远处，雪山仅露出白色山巅，缕缕白云升腾，宛若仙子手捧琵琶半掩容；山下，绿树掩映着白墙、黑瓦，五彩的经幡转动，白塔的身影时而闪现，青幽幽的草丛间牦牛悠闲吃草。当路边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和薰衣草涌入眼前时，一下子点燃了满车人的兴奋：绵延的绿草、金灿的黄花、略带忧郁的紫云，这片绚烂的大地正张开怀抱热切地迎接远客；近处，条条块块划分整齐的田间不知种植了什么，一辆农用机车停在地头，三五人在忙碌。正是下午五点半，在云层中慵懒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在谢幕前露出寡白的脸。天色犹亮，这片大地沐浴在暮色苍茫中静谧而安详。


　　夜宿海拔3300米的川主寺药泉山庄，总有些心事牵挂似的，晚饭后迫不及待来到园中漫步。当然，人在高原只能慢步，稍有激动疾行就会脚底虚飘头晕脑胀。白天一身夏装过盛夏，夜幕降临，我们每人加了外套一下子走进了春天。这里不但昼夜温差大，天色也把它俯瞰的人间划分为两部分：进入阴影覆盖下的天地，漫天的白云被蓝灰色钢笔水晕染过似的，暗淡的底部拖着透明通亮的顶子；远处天光照亮的山峦、房屋，却笼罩着金黄色的光亮。


　　高原的夜色似乎来得慢，淡淡的天光下，这一大片宁静的园子绿草绒绒，黄白兰紫色的野花簇簇，装点其间，别有风味。轻柔的风似有若无，我们席地静坐，心都要融化进这一派宁静祥和中了。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追随岷江逆流而上，起伏波动的心情此刻平静如水，我们漫无目的看看远天远山，慢慢品味这方幽凉的世界。


　　如果说长江流域图像一只翘首西行的乌龟的话，那么岷江作为长江流域水量最大的支流，就是支撑着这只庞大乌龟脖颈的最有力的动脉。岷江东源出自高程3727米的弓杠岭，西源出自高程4610米的朗架岭，两条冰雪消融的涓涓细流汇合于虹桥关上游川主寺后，成为岷江的主要源头，自北向南奔腾而下，穿越崇山峻岭，直奔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流经四川盆地西部，于宜宾汇入长江。我们的来路恰恰巡着岷江上游逆流而上。


　　追随一条江逆流而上，我似乎触摸到它真实的心跳，感知到它内心的喜怒哀乐。它雍容大度，融冰清玉洁的雪山之水，灌溉滋润着流域内广袤的大地，被誉为成都平原的母亲河当之无愧。如果没有岷江就没有泽被千古的都江堰，也就没有物产丰饶、水旱从人的成都平原天府之国，如果没有岷江就不会有灿烂的三星堆文明……当然，还有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它忽而和缓流泻，目视一座松州古城拭去战火余烬，静享和平安宁；它忽而呼啸奔突，为一条茶马古道的兴衰机遇慨然长叹；它忽而温文尔雅，抚平叠溪古城深邃的忧伤；它忽而柔肠婉转，为地震无辜死难的灵魂悲戚。


　　一路逆流而上，其实是一次心灵修行。遇见了震后失去的哀痛，才更加珍惜拥有和存在；遇见了长路跋涉的坎坷，才体悟到坚韧和执着的可贵；遇见了战火焚烧的焦土，才倍加珍惜安宁与和平。一次逆流而上，只为遇见岷江奔腾澎湃的激情。


　 　2017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