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
2021-12-23叙事散文随玉
那个女人一那个女人瘦小苍白,才三十来岁,两颊就已经凹陷了下去。因为假牙还没装上,她那刚刚拔光了牙的嘴也像老奶奶似的瘪着,显得人更加苍老。但她的身手依然非常利索,尤其在打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最厉害的武器,是烧火棍和第二节手指关节。这两样,总有一……
那个女人
一
那个女人瘦小苍白,才三十来岁,两颊就已经凹陷了下去。因为假牙还没装上,她那刚刚拔光了牙的嘴也像老奶奶似的瘪着,显得人更加苍老。但她的身手依然非常利索,尤其在打她的孩子的时候。
她最厉害的武器,是烧火棍和第二节手指关节。
这两样,总有一样是她随身携带着的。每当孩子们在她伸手就能捞着的范围,她总会咬牙切齿地屈起粗树枝一样的手指,“叩”一声,在孩子的脑门上扣个暴栗子;假如孩子跑远了,她便怒吼着从厨房里冲出来,“咪嗲!”地骂一声,扬手抡出烧火棍。
那截冒着火星的黑乎乎棍子,长了眼睛一样旋着圈地追上小人儿,在她们的小屁股或大腿上扫出一条红印,然后,那条红印慢慢凸起,像被长脚蚊咬了似的。事实上,被打得最多的小三儿总是指着红印对别人说:这是蚊子咬的。
小三儿恨透了那个女人,很多时候,她不愿意叫她“妈妈”,总是说“那个女人”。有一次被打急了,小三儿生气地握紧双拳,两脚向外,扭过头来,像只母豹子一样瞪着眼睛冲那个女人怒吼:“你就是个女王,武则天!”电视上的武则天不讲道理,杀人如麻,那个女人也一样不讲道理,逮着人就打。干活累了要打,拦着她的路要打,一句话不对头也要打。
小三儿吼完,扎好马,预备等女人有了动静就逃。但女人只是扭曲了一下脸,愣愣地看了一眼小三儿,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两排鲜红的、光秃秃的牙龈。
小三儿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一脸得意的笑。可找着那个女人的弱点了!
但这招,第二次便失效了!
那天,小三儿上院里的小厨房端粥,不小心把刚煮好的一锅全打翻了,粥洒在了烂泥地里,一粒米也捡不回来。那个女人狂暴地追着她打,打得她手臂和大腿上都长满了蚊子包。
小三儿横眉怒目地吼:“女王!武则天!”她以为吼完,女人会像上次一样笑,然后放过她,但这次女人却越发打得狠了,一根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嘴里配合着棍子落下的节奏骂:“挨千刀的!叫你小心点,没长耳朵啊?皮厚了缺打啊?那么辛苦种出一点粮食,说打翻就打翻。今天的饭没了,都吃屎去!”
小三儿绻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不哭也不闹。打吧!打死了你就满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既没听到女人的叫骂声,也不见棍子落在身上。小三儿偷偷睁开眼睛,发现女人不声不响地拿袖子抹泪。
她在哭?
小三儿呼一下爬起来,忿忿不平地说:“被打的人是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女人破天荒地一声没吭,低着头走入里屋。
“哼,还有脸哭,脾气那么暴躁,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报应你!”小三儿恨恨地想。她跑到干涸的水渠里猫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她当真一粒米也不回去吃。
二
令小三儿没想到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诅咒应了验,那个女人的报应真的来了!
那天下午,小三儿在院里玩抛小石子儿,看到女人手里拄一根还带着枝叶的苦楝树“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走一步,嘴里咝咝吸气,脸上的五官全挤到一堆,冷汗从她的头上泠泠落下。她的左脚被一块粗麻布包着。那块粗麻布已经被血浸透了,红得刺眼,还有血在一滴滴地往下落。
小三儿的心咯噔一揪,喉咙就堵住了,她张大嘴巴,傻傻地看着女人的脚。
女人望了望小三儿,用细得飘乎的声音说:“今儿去羊毛淀砍苞谷杆,没留意踩到苞谷茬上,脚被刺穿了。”说完后,佝偻着背,咝咝地吸着气往家走,那条血印也跟着她蜿蜒进到里屋。
羊毛淀小三儿去过,连大人都要走一个多小时才到,难道她就这样一路流着血回来?
小三儿的心乱得跟猫抓一样。那个残暴的女人得到报应,但小三儿发现自已一点也不开心!她想去看看女人的伤,但见了那些血,头就晕乎乎的难受。
有一天,小三儿忽然发现,女人的肚子渐渐隆起了,大得像个倒扣的笸箩,走路一摇一摆,鸭子一样。她再也追不上小三儿,连烧火棍都失去了准头。小三儿乐得咧咧着嘴朝她做鬼脸,很是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九月的一天,家里的大人都下地去了,家里只有小三儿和姐姐在院里跳绳。突然,小三儿听到几声“呱、呱”的声音传来,立即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奇怪地问姐姐:“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姐姐掩着嘴笑,却怎么也不肯说。
呱呱的声音响了几下又没了。小三儿丢开手继续玩,没想到那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小三儿东找西找声音的来源,跟姐姐说:“你听,又来了!呱——呱——那是什么动物啊?这样来叫法?”
姐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只是把手往里屋门口一指。
“妈妈的屋?哦,我记得了!早上摘的黄皮果还没吃完呢,姐姐,我去拿来吃!”小三儿说着,蹦到里屋门口一推,发现门被反锁了,便使劲敲:“妈,开门!我要拿黄皮。”
屋里传来一阵呻吟声,很久后,小三儿才听到女人低声应:“等等啊。”
小三儿等了又等,不见屋里有动静,急了,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不停地摇着那扇木门喊:“妈,你在里面做什么?快开门,我要拿果!”
“来了,来了!”屋里的女人虚弱地喊,但还是过了好一阵后,才磨磨蹭蹭地把门打开。
小三儿一眼看到,女人的脸色异常难看,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一只手还捂着肚子,身上一股难闻的臭味。
小三儿惦记着抽屉里的果呢,没顾上多想,就猴急地从女人胳肢窝下钻过。这时,床上突然响起“呱——呱——”的声音。小三儿一惊,猛转头往床上看,只见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似的婴儿躺在棉被里,头上戴一顶缝得歪歪扭扭的黑帽子,正在床上呱呱地哭呢。床前铺了一地湿漉漉的柴灰,散发一股强烈的腥臭味。
女人叉着两腿,一步一步地往床上挪。
“妈,是弟弟还是妹妹?”小三儿终于知道那呱呱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叫了!
“是弟弟!”女人苍白着脸,少有地温柔笑。
小三儿“哦”了一声,便拿衣服下摆兜了几串青青的黄皮果,捧着往门外跑。
三
自从有了弟弟,小三儿的日子好过许多,那女人不再追着她打了,因为她已经打不动了。
娃儿生下来后,女人还是叉着腿走路,一张脸总痛苦地纠着。每天,小三儿的爸爸都把牛车铺上棉被,拉到屋门口,女人便鸭子一样叉着腿走出来,往牛车上一躺。两人出去,总要到傍黑才回来。奶奶说,你妈妈胎位不正,自已一个人在家生孩子,落了病根,不晓得能不能好……
奶奶说完这话,总是长长地叹一口气,伸长了褶皱的脖子,不停地往门外瞅。
小三儿的心被吊了起来,砰砰地跳:妈妈落下病根,是不是因为她?
小三儿越想越害怕,害怕真是她让女人生病,害怕那个女人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她搬了一把长凳,守在院门口,一起一落地骑木马,嘴里还不停地唱:阿大还没回来哟/阿妈还没到哟/酿酒还没成咧……
奶奶说,这是一首召唤亲人回来的童谣,只要你不停地唱,爸爸妈妈就能听到你的呼唤,他们会很快赶回来。于是,小三儿就不停地唱,直到把天唱黑尽,把屋里的煤油灯唱亮起来。
天黑后,树上的鸟儿也归了巢,一片叽叽喳喳地闹,不到一会儿,就都陷入了梦乡,偶尔只听到小鸟几声呢喃低语。小三儿的歌也越唱越细,渐渐含着哽咽,有一搭没一搭。
终于,牛车的牯辘在小三儿的歌声中转回来了!吱呀吱呀地响,声音刺破黑夜的寂静。
女人慢慢挪下车,看到院门口的小三儿,摸摸她的脑袋,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冰凉的肉包子,塞到小三儿手里。小三儿依着女人,幸福地笑。
这以后,女人的脾气渐渐小了,不再轻易下手打人,最多动动嘴皮子。
每天,小三儿都抱着弟弟坐在院门口,一起一落地骑着“木马”,唱着童谣。女人就在她的童谣中,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回来。
日升月落,小三儿就这么长大了,轮到她背起包,远离家门。女人说,你像只小鸟一样,终于要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小三儿也不知道。但如果院门口有人等着,她就一定会回来。
女人把小三儿送到大马路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上了车。
小三儿从车窗看出去,见女人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萎缩得这么矮小,一头齐耳的短发变得灰白灰白的,几缕乱发从耳后钻出来,在风里零乱地飘。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变得像蚂蚁一样细小,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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