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满意足的你

　　心满意足的你　　　　一　　
　　和你初相识，你就已经三十有七了。最初的日子我无法在大脑皮层中植入关于你的印象。我只知道饿了找你，困了找你，有伤有痛了要方便了都找你，下意识地找你，无意识地找你，因为你不仅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对于你一味索取的特权。我虽然什么事情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怎样运用这种特权，以哭闹和不依不饶，你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因为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零到十岁是我生命的懵懂期。而当我知道用眼睛来描摹你的影像时，你已经成了一棵被岁月风刀霜剑雕刻过，并被我们九兄妹以及这个多难的家庭掏空了的树干，既无葱郁又无窈窕，连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样的词汇也已经和你无缘了。你就此湮没在一群同样色调的村妇之中，一成不变的老式发鬏，一年四季的黑蓝斜襟衣褂，上面缀满了光阴的补丁，脸上除了疲惫就是皱纹。
　　家中连一张你年轻时的照片也没有，所以我真的想象不出你青葱时的模样。我不知道你当初的身量是多少，因为当我能够用眼睛来丈量你的高矮时，你已经佝偻成了老树，走路前倾。我也不知道你最早的容颜是怎样的，因为我们之间隔了三十六年的时段，以及我懵懂的的童年，还有岁月的风吹雨打、生活的多方磨难烙印在你脸上的沧桑。
　　但我猜想你应该不差的，或者可以说是美丽的。这从我家那个深棕色的炕柜里所深藏的，后来被我当作四旧给毁坏的，那双浅绿色绸缎鞋面并绣有粉红色玫瑰花的尖头高跟鞋就可以窥见一斑。因为那么秀气漂亮的高跟鞋可不是什么样的脚都可以伸进去的，也不是什么样的身段都配得上的，更不是什么样的脸蛋都衬得起那妖冶的颜色。那样娇嫩精巧的绸面高跟鞋，尘世的女子如何能配得上，只有仙女才配拥有它。你一定就是那位在唐诗宋词里款摆而来，在戴望舒笔下执一把油纸伞，如丁香一般结一身轻愁的姑娘。
　　于是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位女子：身材娇小玲珑、窈窕有致，婀娜如弱柳扶风，美丽似桃红梨白，清新若雨后丁香，柔润似婴孩凝脂。你的容颜真的不会差的，这从你诞下的后代也可窥其一点。只是小的时候我一直不认为茁壮的兄姐是从你的腹部孕育的，因为你太过于丁香了，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群高大的儿女？他们一定都是如童话故事里所说是你在垃圾堆里捡拾到的，也包括我……
　　出身于名门世家，书读到高小毕业，气质美女这样的字眼应该是配得上你的。六岁定下娃娃亲时你或许还根本没有什么感觉，可十八岁完婚后你的人生从此就被改变和定格了。和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你饱受生育之苦，以二到三年左右的间距生下了我们兄妹九个，并且全部成人。虽然有我们顽强生命力的因素在内，但更与你和父亲的无微不至照顾和养育分不开。
　　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你忍受了大半生父亲的坏脾气，甚至有许多次父亲的手就那么在气头上招呼到了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你脸上的泪痕，听到了你隐忍的抽泣，可转过身你就又给了我们一脸的灿烂明媚。
　　你在村子里面是出了名的善良，有一颗悲悯的心。你从不和对面屋厉害的婶母因为孩子间的龃龉而大动干戈，也从不与邻居为各种大小事情争闹，凡事你都礼让三分，退让三分，有求于你的你必定全力帮扶，并且将这样的好脾性和善良遗传给了我们。
　　你不仅为了儿女操心费力，而且你的庇护荫及到了隔代。大嫂而立之年早逝，你把她的担子也揽在了你瘦弱的肩上，先是将孩子接回家中照料，后来又经常去大哥家帮助拆洗缝补被褥棉衣。三哥三嫂走后留下了四个孩子，你也尽己所能地照看抚育他们。因为家中穷困，你总是宁肯苦了自己，也要把最好的给儿孙。
　　能做不能做的你都为我们做了。能给不能给的你都给了我们。呕心沥血的结果，是你自己的遍体鳞伤。先是患上了肝病，接着是卵巢囊肿，然后因家中各种不顺着急上火你又得了青光眼，最后是被骨结核所打败，你前胸后背隆起，连仰卧睡觉也再不能。数次大手术已使你的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强壮。你就像水渠旁那棵被蛀空了的老榆树，任春风几度，也已无法还阳。


伴随着三世四世的出生，却是你，无可避免地老去……
　　
　　二　　
　　于是，大多的时候，你就坐在靠窗户一两尺的地方，昏昧的双眼望向窗外。窗外院子里是一片园子地，院子的外面，有一条小道，偶尔会有上下院的邻居从小道走过。他们或许会抬起头来望一眼老窗，然后看到了坐在窗前的你。更多的时候人们都是低头匆匆而过，想着自己的心事或生活。这是秋冬春三个季节的情形。
　　而夏天园子里会种上几垄土豆、茄子、黄瓜、豆角、芹菜等等。但这也并不会完全影响你的视线，透过豆角黄瓜架的空隙，你仍然可以看到院外的小道上走过的人。只是我不知道，无论是夏天，还是其它几个无遮无拦的季节，你是否还能看清楚小道上走的是谁，但我却知道你更希望看到的是谁……
　　看得累了，你或许会从烟笸箩里拿起一窄条纸，用右手的前四个指头揑起一小撮旱烟沫，放在纸上摊匀，然后细心地卷好，在嘴角沾一点口水粘好，再把粗的一头儿拧紧，将细的那头放进嘴角用火柴点燃吸起来。然后你眯缝着眼睛看着从鼻孔及嘴角吐出的烟圈一点儿一点儿地在眼前上升，然后飘散，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感觉弥漫心头，头脑也好似清醒了几分。
　　实在无聊并且困了，你会拽过一个旧枕头和旧棉垫儿，斜躺在炕上小憩一会儿。
　　自从父亲走了之后，你就完全地清闲了起来。不用再白天黑夜地为父亲倒水拿药，不用再听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与咳嗽声，不必再忍受父亲偶尔的坏脾气和呵斥声。儿女们大多都在外地，你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和儿媳都有事情要忙，只有吃早晚饭的时候才能一家人相聚。
　　三女儿和你隔着一座房的距离，闲时会过来和你说会儿话，帮你干点儿活儿，有好吃的也会给你端过来一碗。小女儿住在约一里地儿的后趟街儿，三不五时地会过来帮你洗洗涮涮，送点儿好吃的好用的。我和大哥住在四十里外的小城，隔一两个月就会回去探望一次，不像二哥大姐和二姐离得较远，回来的次数也有限。但毕竟还是你独处的时间更多。尤其是两个小孙子也已经渐渐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围前围后地需要你照顾了，有时候反而会为你做些事情。
　　于是你的日子里少了许多东西，少了那种叫作忙碌的东西，那种叫作操心的东西。然后心里似乎是又多出了点儿什么。那多出来的东西不知道当时你是怎么定义的，是空虚，是无聊，是没有意思，还是孤独，是寂寞……我感觉应该是那种无着无落的叫作空虚叫作寂寞的东西，但也许你还不太会运用这样的词汇，因而大概会用孤独和没有意思来替代。
　　这种东西会在无人陪伴的时候出来啃食你的心，殃及你的大脑神经的。你或许会想，怎么日子一下子就过到了这样的份儿上了呢？你会想起年幼时呆在父母身边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你那后半生不幸的父母，想起你年轻时候的美好，想起你初为人妇的羞涩，想起新婚日子的胶着，儿女诞生的雀跃和沉重，以及孩子长大出息了带给你的欣慰，还有后来三世四世同堂的满足。你会从大到小地回想着他们一个个的故事，带给你的烦恼和忧伤，带给你的欢乐和满足。像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地浮过你的眼前，拂过你的脑海，略过你的心头。
　　想到开心时你或许会笑出声来，想到忧伤时你或许会掉下泪来。更多的时候你会嘴角上扬，因为你想到了他们是怎样地一个一个考上中专大学，有了安稳的生活，因为这一直是你作为母亲的骄傲，是你和每一个来家里的客人以及左邻右舍的谈资。
　　每有邻居过来小坐，你一定又会说起三儿子的事情。说他上学时因为淘气老师将两个女同学安排在左右，后来其中的一个女孩儿还喜欢上了三哥。老师看到三哥淘气以为他没有注意听讲，但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还都能答上。因为三哥年纪小原本没打算让他初中毕业就外出求学，所以也没有给他准备行装。结果前院老朱家的孩子东西都准备好了却哪儿也没有考上，而三哥却轻轻松松地榜上有名，只好又东借西凑地为他准备学费和被褥。
　　也许你还会想，自己比左邻右舍的那些老年人强多了。孩子们都很孝顺，时不时地会回来看望你，给你钱花，给你买穿戴，买好吃的。虽然你也好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陪，有人和你说话唠嗑儿，但你不能拖累孩子。所以你就做一个懂事的老人家吧，别给孩子们添堵了。
　　于是你又陷入回忆和想象之中。或许会回忆丈夫在世时，每天早上起来卷烟，都会顺口问一句：你要不要来一支?然后你会顺口回答：好。然后你披衣坐起，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旱烟吸起来……然后你会想，这老头子怎么就早走了呢？留下来虽然伺候着累了点儿，脾气坏了点儿，但毕竟还有个伴儿的，即使脾气再不好你也是能够将就的。
　　除了吸一点儿小烟外你还喜欢喝一点儿小酒，甚至是喜欢酒胜过喜欢烟。后来你已经饭量很小了，每天仅靠着喝一两盅酒和几片止痛药来维持着血液的畅通，维持着日渐衰弱的生命。大多数的时候你都会很好地掌握量，只有在儿女都回来时，过生日或过年时你才会喝多。然后你脸庞红扑扑地，微醺着，话也就多了起来。
　　你说得最多的就是你的孩子，每个人从小到大的故事。孩子们因为听的遍数多了或许会稍微有点儿不耐烦，因为他们都很平凡，集那么多孩子的力量也没有提供给你一份足够像样的生活。但在你的眼里他们都是很出色的，是无可替代的。你一直以他们为傲。你从不后悔为养大他们所受的苦，所遭的罪，你认为值得。因为你觉得他们就是你这一生最成功的作品，是你来这人世走一遭的印记。而且你所养育的子女没有一个是次品残品，都是对社会有用的人，是值得你骄傲与自豪的事情。于是他们就成了你唯一的谈资，唯一的话题，唯一的记忆和回忆。
　　想来这也是后来支撑着你每一个晨昏的拐杖，成为你每一天挑起双眼的力量。
　　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你仍然是心满意足的，平静而安详。
　　而且即使你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却还能因为你之前给孙子买东西所花剩下的八十五元钱没有告诉家人所放之处，而强撑着努力坐起来，双手在被褥下摸索，嘴里念叨着：币子，币子……提示孩子在你的褥子下面将钱找到。你总是这样一心为儿女后代着想。孩子们给的每一分钱你都不舍得自己花，都用来贴补了家用。你真的是善良到了极点，也无我到了极点。你无悔于人生，也无愧于所有的亲人以及这个世界。你是如丰碑一样的存在，在子孙后代的心目中矗立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