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拾捡
2021-12-23叙事散文青衫子
我看到自己坐在那里,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周围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连同坐在对面的朋友。他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我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别处,间或应和,保持着某种节奏,继而与他碰杯,像是在为某个话题的认同举行一种简单仪式。他与我一桌之隔,共享啤酒菜……
我看到自己坐在那里,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周围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连同坐在对面的朋友。他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我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别处,间或应和,保持着某种节奏,继而与他碰杯,像是在为某个话题的认同举行一种简单仪式。他与我一桌之隔,共享啤酒菜肴音乐空气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某一刻,我却觉得他有些遥远,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倏忽离去,明明他在近处,却在瞬间成了背景,像是被什么东西隐隐隔开了。 同样被隔开的,还有一旁的家人。大家围桌而坐,女人们自顾吃菜照顾孩子,间或评论菜的味道,谈些自己喜欢的话题;孩子们就着饮料一口一口吃菜,偶尔歪头相视一笑,继而把自己埋进美食里,连嘴角的汤汁都懒得擦。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飘移,每一次眨眼或是动一下身子拿起又放下筷子,都会让注意力发生片刻的偏移,好像唯有这样,才会缓解酒精对大脑的浸洇,以保持某种清醒。 音箱里传出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秋日私语》,清脆的琴音给夏日带来一丝清凉。音乐在屋内流淌,一下一下漫过脚面、木制桌椅、墙围、半圆形木制柜台、立式冰箱,一直到屋顶,再回转下来。屋顶装饰着田园风格的木格子,木格子上悬挂着绿色塑料藤蔓。它们以共同的假象制造了一种氛围,关乎田园,关乎草木,关乎陶醉,关乎微熏的风。 当音乐再次漫过脚面开始新一轮循环时,我把杯子斟满,顺着酒沫的升腾,发现了对面桌下那双脚。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穿着一双青色皮鞋,鞋子上映出自然的光泽,并不晃眼,显示出某种质地。左脚自然前伸平放,右腿后曲,脚尖自然点地,脚后跟从鞋子里脱出来,一副悠闲慵懒的样子。她穿一身休闲衣裤,颜色和样式都不是太起眼,与鞋子配一起却显得很搭。她长相清丽,面色白皙,说不上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对面坐着的应该是他男朋友,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短发,显得帅气干练。他们的年龄应该不到三十,既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又有着成年人的成熟稳重。 那对青年男女靠墙而坐,侧对着我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既可以偶尔看见对方的一举一动,又不至于因距离太近而让眼睛余光的相接显得尴尬。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凉拌豆油皮,说菜齐了。女人们各自夹了一点,说味道还不错,让我们吃菜,别光喝酒。孩子们不感兴趣,趁妈妈们不注意,悄悄将饮料倒满杯,呵呵而笑。朋友扫了一眼,不为所动,嗯了一声,接着说刚才的话题。我继续听着,像一个虔诚的听众。在那一刻,我与桌子上的餐具没有任何两样,同样是安静地接收盛放。盛放主菜品的钵子放在桌子中间,外壁黑漆漆的,像是对我们的话题不感兴趣, 音乐继续在流淌,像是尽力从嘈杂的人声中争得一席之地,以凸显自己的韵律。那个叫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外国男子如果亲临现场,一定会被店里的气氛惊讶到张口结舌。 这是一家叫重庆鸡公煲的特色小吃店,店主是一对年轻的东北夫妻。女的人长得漂亮,面若冰霜,像个冰美人。她怀了孩子,大腹便便,负责记账收钱,给客人拿啤酒饮料。男的高大帅气,负责后厨。等到后边忙完了,客人吃得差不多了,穿着背心短裤趿着拖鞋晃到门外,倚着那棵法桐树燃起一支烟美美地吸起,并向离开的顾客道一声慢走。 小店离我住的小区很近。爱人孩子喜欢来这家吃,偶尔换换口味儿。 那对青年男女比我们来得早,我们坐下等餐的时候,他们已经吃上了。等我们的菜品上来时,他们已经吃完一轮,叫来服务员,点上一两样青菜宽粉之类的,把煲提回去二次加工。等餐的空档,男的取出一支烟,把烟带过滤嘴一端放在茶水里微浸,用嘴吹一下,取出火机啪嗒燃起,吸了一口,烟雾升腾中,一片迷离。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女人安静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却也没有哪怕一丝的不自在,一切自然的像一副油画。桌下,她的右脚依然如前所状。男的吸了一会儿烟,端起酒杯干掉,复又满上。黄色的酒液在杯里升腾,继而归于平静。女人从小盘子里取出几颗盐渍花生,两颗放到男人面前,一颗自己剥开,慢慢地吃,花生壳顺手扔进桌下的垃圾桶,吃完后,取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和手,扔进垃圾桶。她在做这些的时候,男的不为所动,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又像是什么都看见了。他安静地吸烟,右肘支在桌子上,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像是停顿了,又像是随着升腾的烟雾慢慢飘散,向着某个隐形的彼岸。 那一刻,看着她们的样子,我恍惚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坐在那里,看到自己随着升腾的烟雾散去。我心里蓦然一沉,瞬间像是落入无限的深渊,有眼泪想要涌出来。 朋友递给我一支烟,说,怎么啦,情绪好像不高呢?我接过烟,说,没事。继而燃起,深深吸了一口,把自己埋进烟雾里,不可自拔。 朋友说,看过吴秀波演的电视剧吗?《请你原谅我》,吴秀波这老小子演技真是绝了。我说,看过。 …… 是的,看过,或许仅止步于看过。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五年。熟悉的陌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轮回转换,按照某种节奏和轨迹。我时而看着自己,时而看着别处,试图将这种看当成一种习惯或是路径。在这个过程中间,我试着拾捡某些东西,将其归位。 在那次吃饭之后,我曾写下一篇文章,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看看自己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结果失败了。我迷失了自己,我将那次关于迷失的记述取名为《时间的纹理》。 五年之后,我再次顺着原路返回,试着完成那次未毕之履。我用了两个早晨的时间去唤醒自己,唤醒那些原本的存在,其时未果。 悲哀如此。我劝解自己,或许自己错了,或许有些东西本不必拾捡,放下就是了。可关键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放下什么,如同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是我确定自己必然看到了什么,否则,自己不会如此黯然神伤,那种东西隐隐埋在腹部,像一枚黑色的种子。 在这个初夏,我又去那家小店吃饭,门外的法桐粗壮了许多,冠盖如野。我仍然坐在当初的位子。朋友没来,只有自己一家人。 陌生的女老板笑吟吟地和爱人打着招呼,像是早就熟悉了。爱人点好餐坐下,悄声说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据说原来的老板夫妇去了北京发展……他们的孩子该有四五岁了吧。柜台后面,女老板正低头记着什么,恍惚之中,五年前那个面若冰霜的女子走出来,取了瓶啤酒,启开,放到桌子上,没有一句慢用,留下一个臃肿的背影。 西墙上架起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宋小宝演的小品。等餐的顾客有的玩儿手机,有的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时而发出会意的笑声。 那个外国男人的琴声不见了,像是那对东北夫妻把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东西全部带走。服务员把做好的鸡公煲端上来,说了声慢用,转身离去。我照例打开啤酒倒了一杯,一个人慢饮。对面靠墙的那张桌子空荡荡的,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到来。恍惚中,耳边响起那句熟悉的台词: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