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小复活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天空悬浮着难以名状的灰白与褐黄,仿佛一个疯狂且诡异的书画家把笔洗中的污水泼洒上去。初夏的阳光就在那样一张天幕的外面左冲右突,寻找可以攻陷的薄弱之处。阳光尚未抵达,地面之上已经闷热难当,如堆积的麦秸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现出正在腐朽的模样。接到通……

 
天空悬浮着难以名状的灰白与褐黄,仿佛一个疯狂且诡异的书画家把笔洗中的污水泼洒上去。初夏的阳光就在那样一张天幕的外面左冲右突,寻找可以攻陷的薄弱之处。阳光尚未抵达,地面之上已经闷热难当,如堆积的麦秸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现出正在腐朽的模样。 接到通知,填写几份表格,电子的,纸质的,都要。 记不清已经填写过多少这样的表格了,也无法预知还要填写多少。在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仿佛瞬间变成了方正僵直的表格的样子,灵魂也被人挟持、捆绑,进而被切成碎块,按照表格的要求,分门别类摆放停当。 我必须从死寂的格子里挣脱出来,而挣脱的方式无非是像一台机器一样往表格里填写若干姓名和数据;姓名是别人的,数据是那些姓名代表的活人生产出来的。那些数据与姓名以新的的姿态组合起来,以新的符号形式代表新的意义接受新的召唤满足新的需求。作为活人的姓名符号和他们的产品符号,每一批产品的出产过程和生产者的组合过程都与人和产品的本质逐渐远离而变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语言根基。我觉得,在我,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多少有些可耻,毕竟,我在用别人毫无生气的姓名和墓志铭一样的数据集成来买赎我的肉体和灵魂——不错,那些表格很像墓穴或棺材,有人需要那些姓名和数据,需要另一些人把那些姓名和数据填进新挖的墓穴一样枯燥而阒寂的表格,需要一些人从墓穴一样千篇一律排列整齐的格子里爬进爬出。需要那些表格和数据的人却认为,在谋生形势日渐紧迫的当下,拥有那样一份工作并勤勤恳恳地工作,是为更多的人谋求福祉的高尚之举,代表一种难得的荣耀。他们还以语言的形式向填写表格的人传达此项工作独具的神圣意义。我却从中听出了勒令加欺骗的意味。但也只能听出来而已,我不能做更多别的什么,我不得不周而复始地以填写别人姓名与墓志铭的方式脱离强制和虚假的困扰。为了一如既往且正常、如数得到应得的薪水,我必须谨遵其命,并以那样的方式在那样的地方按部就班地工作。 数据是枯燥的、呆板的,它们只是一些符号;姓名也是无关趣味的,没有体温,没有情感,因为我对他们中的许多都素不相识。当我偶然见到个别熟悉的女人的名字或者明显具有女性特征的姓名,我略知,或凭借想象,她们本身也是有几分姿色或者应该有几分姿色的,我就马上产生兴趣,细致认真地填写她们的姓名,反复校对属于她们的数据,唯恐弄出什么差错而于人不敬错失爱宠。那时候,我才会忘记那些格子原本是酷似墓穴的,才会觉得那里开始迎来明亮的阳光吹起和畅的风。但我不能把自己的心思和行为永远停留在那些代表真实女人的名字上,我必须继续为更多的陌生人填写表格,那时候,我的感觉是再次远离人世,再次独然进入空旷而阒寂的墓地。 数据的产生过程是极其复杂而费时的,我参与过。数据来自具体而生动的生活现场和工作现场,生产过程完全可以说是与史诗创作过程相类的。而产品,简直就像缩略的史诗或者干脆就是史诗的原稿。每一个数据的产生都关涉一些人肉体的劳累与疼痛和精神的紧张与疲惫。每个数据生产者都把自己的灵魂攥在手中,当他们面临重大工作风险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在颤抖、抽搐,肢体僵硬如刚出厂的机器新部件,僵硬而迟钝——他们是在这样书写史诗的。有些细节令人听而心悸望而生畏。每每完成那样的工作,人人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生命历经生死抉择,灵魂备受痛苦煎熬,而后浴火重生,筋骨血肉和神经细胞的联合运作如火如荼——那样的过程怎么说都是史诗般的。 我真的曾经老老实实地参与并完成过那种“史诗”的创作。作为数据的生产者或“史诗”的书写者,我的姓名只留在表格下方,并且是被单独书写在一个空旷得容易让人忽略的角落,以默默无闻的方式承担着十分重大的责任。填写好,我就把万无一失的表格递交给别人,或者,那些万无一失的表格就被别人收割了。后来,我很害怕参与那些生产数据的工作了,也就等于不想继续书写“史诗”。除却别的,我内心的畏惧和严重不自信是让我在那种种颇具荣耀感和枯燥成就感的工作面前急流勇退的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我认为我那样做是在持续犯罪,我很害怕日后受到良心审判并使自己的灵魂长期服役;我只想做一些风平浪静且身心俱适的工作,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因此也就没有机会成为伟大的史乘或伟大的诗人了,甚至连作最低劣史诗誊写者的资格都没有的。 天长日久,不堪其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别人那里学到了投机取巧弄虚作假的伎俩——生产现场有活人和监控探头严密监视,那些数据的生产过程是不能有任何纰漏的,非但不能有纰漏,尤其还得做到有模有样有声有色——至于数据的收集与整理,以及填写与分析,我终于学会了,仅凭耳目之趣和内心喜好把那些姓名后面的空格填满就行了,毕竟,从来,艰苦的生产过程和冗繁的整理过程,以及庞杂的数据库是不会有人返回现场进行勘验核对的;他们只要结果,并且是提前预设好的结果,只不过需要一些所谓的数据来作任性妄为的掩护。填写好,上交。效率之高,文本之齐整,结果之甚合上意,我所得到的便是上司的高度赞扬和诱人的许诺。然而,上司有所不知,皆大欢喜的背后,我的心是何等悲凉的! 就这样,把自己的灵肉放进墓地一样整齐而庄严的表格里,有时候是壮怀激烈的,有时候是颇具喜剧色彩的。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不是在填写表格,而是在赚取赎金。填写好的表格被灵肉收割者们验收,合格,我的赎金也便自动入账,我又一次把自己从表格墓地里成功赎出,但也是暂时赎出。我的赎金好像总是赚不够,我也就必须不断进入新一轮填写表格的工作。进去的时候,我在一阵神圣而不乏威胁的语言驱使下进入工作状态。那时候,声势浩大场面庄严,情势悲壮,仿佛一些勇士开始冲锋陷阵,为了荣耀和名誉连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真正进入表格墓地以后,我不再为这个世界而存在,我只为那些表格和数据而存在。那时候,我总会想起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想,作为此在之存在,我是以表格及其上手的状态而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里,我在这个世内操心着,并且,有限的一切都在上手状态。 我想起早年间谋得职位初次进入工作间的情景了。我曾听到慷慨激昂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曾被飨以虽然粗疏但已竭其所出的酒宴,曾被接踵而至的敬酒灌得烂醉如泥……但是,我也曾听到殷切的厚望,那是一种酒后寒凉贯身的神圣语境,说到后来分明带着威胁与恐吓。那种灵魂,那种语境,是套在我身上的第一道枷锁。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初那些作为硬件的枷锁就是那些易进难出的数据生产场所,而作为软件的枷锁,依然是那些期望与承诺、威胁与恐吓的混合物! 自此以后的若干岁月,我都在表格里艰难求活;接受表格,忧患深重地进入表格;完成工作,轻松愉快地走出表格。完成填写表格,俨然走出墓地。出来的时候,通常是我独自一人向数据收割者们复命交差,仿佛血战到底的盖世英雄,孤独而悲凉。不错,每次从表格墓地里出来,我总发现自己都是孤独的,没有成就感,只有内心的悲凉贯彻天地,好像其他如我这样的慷慨赴死者全都阵亡,或者全部被俘然后侥幸成功自救,高度恐惧,伤心欲绝,再也不愿回到原处苟活,他们已向盼望已久的温柔之乡悄然逃离;或者,他们可能大获全胜,正在另一个我无法知道的地方参加盛大的颁奖典礼,而作为拖延者和迟复者,我没有赶上,所有人都没有等我。 其实我也不必寻找或者追赶嘉奖现场了,我还能自救,并且不需要别人襄助还能活下来,才是最高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我还能从表格墓地里清醒地走出而不再因错重复刚刚结束的工作,我还是感到如释重负,还能愉快地吸一口长气,再将其舒畅地呼出去,毕竟还是人生难得的快事。从表格里出来,仰头观天,估算并判断时间——那时,时间才又与我这个作为此在的存在者并行不悖了,或者,我又回到时间的维度里,作为精神和物质的结合体,我尚未寂灭。 我从表格里成功自赎的时间常常无法确定的,但不论是什么时候,虽然我也戴着手表,但我还是习惯仰头观天估算时间。那种时间也无需具体准确,我只想知道一个大概的“时候”概念。与“时候”概念一并上手、操心的便是天气。晴了,或者阴了,或者下雨或者下雪,或者风号如泣,或者雾冻云凝,或者烈日如火,周围世界因为阴冷或者炎热而安静到只有活人发出种种声音来宣示一些别的存在,我都感到,无论哪种天气都无法动摇我继续生活的决心减损我继续生活的勇气。我觉得,我又从表格墓地里活过来了,但还未从情绪的浊流中泅渡出去——我想望的爽朗晴空,明亮的太阳,或者洁净如洗的星空并未出现,我的情绪会受其左右,忠实而本初状态的我不复存在,我又漂流在情绪所致的种种幻想中。我会想到,坟墓,就是我所生活其中的这个城市,墓地就是这个世界。随即,我又为自己一直保留着人类祖先们仰头观天的习惯而备受鼓舞且激动不已。进而,我就敬佩祖先们敏锐的观察力和注意持久力。也许,他们也曾发现这个世界比坟墓好不到哪里去,也大不到哪里去,而不可企及的天空,永远都是平安祥和和平美好的。我也同情他们最终的求而不得,也为他们感到高兴,因为,失败的结局让他们认识到了时间,时间又影响着他们的情绪和活着的状态,如此往复,永无止息。 现在轮到我仰头观天了。所不同的是,祖先们只需跟随时间节律茹毛饮血,而我必须被动受命填写表格,并以标准样式接受别人的收割。相比于祖先们的晨兴夕止茹毛饮血,我赖以生活的东西是极其怪异而抽象的。 又一叠表格终于填完或曰填好。特别是表格中的数据,我是严格按照收割者们的意图反复推敲成和谐样式的。我曾经在心底为那些数据生产者们喊冤,他们拼尽全力生产出来的捎带着灵魂与血肉的数据,在别人心目中居然那么无关紧要而只作为收割理念的符号依据来掩人耳目,且可以随意改动,这是让人瞬间内心发凉四肢无力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的可耻难于言表:我仿佛和别人一道号召、鼓励更多的人种植芦苇,待至芦苇长成青纱帐,那些芦苇种植者们再无意义,号召者和鼓舞者们藏身其中,才是最重要的! 同情归同情,我的心可以打战,但我的手千万不能颤抖,不然,一笔之误所致的全盘皆错可能会让我把所有的工作重做一遍。返工是小事,影响收成才是大事。我的良心已经一丝不挂了,但我的工作还得一丝不苟!为了生存,我不能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如通行的说法,我只是一个工具,甚至只是一个螺丝钉,我无法影响整个机器的强力运转,作为个体生存的需要,我的精神世界仅仅局限在这个螺丝钉之内。 我也常想象,有朝一日,所有人被问责,作为一个胁从,我愿意接受惩处。 尽管我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准备,但因此举毕竟是从良知与道义上畏缩与逃离,灵魂的不安已如影随形扩散到我生活的所有领域,而我排除干扰的唯一做法就是每完一事总要仰头观天。那时候,或者是云团密布,或者是晴空万里,但我知道实际上的天空充满了无形无色的空气,作为悬尘的颗粒物永远是可以忽略的,我对着天空的一吸一呼之所以敞快主要靠的是空气。此举另有所寄:地上的希望已经不大了,我希望解除良心不安之困境的一切可能性和现实性都从天上来。 我开始填写表格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天色相混杂的浓云,它们也不是彻底的没有意义——天变了,浓云越聚越多,越厚越重。初夏的空气终于无法承受晦暗浑浊之重,雷声响起,闪电像一只手掀开了弥天黑幕,随即,大雨瓢泼而至,树脂操场上很快变成一个喧腾的水泡世界。那时,我刚刚看完天空,正准备把填写好的表格交去验收,或者去接受收割者们的收割。 顺利交差! 骤雨来去匆匆。雨停之后阳光复现。天幕很蓝,仿佛透明——只是仿佛而已,那里并没有出现帮我解决所有疑难的办法甚至提示,也没有向我显示答案。但对我这个又一次走出表格墓地的人来说,尤其对我这个略知个中精神苦痛的人来说,如此蓝天白云青山绿树,也便是一个可资寄怀的理想之地,而如此天空以下地面以上,还有比表格更有体温的更多存在,我尚可赖以继续苟活。虽然这样的时候在时间意义上只是一道一闪即逝的缝隙,但因其能有,也便弥足珍贵。特别是,这个世界还有可能让我从一道缝隙里看到希望并高兴起来,作为所有人预先体验的生命归宿,它还是美丽的。
  2017-06-18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