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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冷暖寸心知

2021-12-23抒情散文李兴文
头顶之上是屋顶,屋顶之上是天空。这片天空,它总在春天落雪。感知到清冷与湿润,是在我起床以后,那时候我已启帘看过窗外。因为有风吹过,树上柔条发出沙然的响声,或者有慵懒的檐滴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彩钢雨篷——启帘一视,远处的山顶是白的,大山显然离我近……

  头顶之上是屋顶,屋顶之上是天空。这片天空,它总在春天落雪。

感知到清冷与湿润,是在我起床以后,那时候我已启帘看过窗外。因为有风吹过,树上柔条发出沙然的响声,或者有慵懒的檐滴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彩钢雨篷——启帘一视,远处的山顶是白的,大山显然离我近了一些。

时令上的冬天早已过去,春天,与人作别的盛宴也已至于凌乱。缤纷花树,我在上个周末见过的,想必它们也该卸妆了,现在正是静养以待的时候——当然不会,它们向时间远处奋进的脚步开始加速。

昨夜雨雪,城外,树上花朵,不知有没有留下几朵迟开的。忙于生计,也无更多时间去见证,仅可凭盛大花事之记忆联想而已。晨间鸡啼,宛若另一种花开,爽朗而素洁,带着浓浓的暖意。

总在春天落雪。这一隅天空仿佛略解人意。一夜落白,天空之下便无遥远且久长的焦渴,我亦能知,春天总是在一夜落雪中悄然离去的。

轻描淡写的雪迹,阳光对它们的作结也便一蹴而就。而阳光,遥远且柔弱,到达这里,好像还有很远的路途。阳光,以白亮天光的样子勾起我缥缈且哀怜的神思,在心中回旋复回旋,然后如风中之羽一样飘向远处,飘向一些蹒跚老者,飘向一些初语童稚。

遥远的远方,汇集着丰沛的时光之流。在那里,许许多多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在时光之漩涡中旋转。他们全是我认识的。数量之多,几不可数,但都在我畅游的神思中一显而过,在越来越强烈的阳光中向天空漫漶开去,仿佛跟随浅薄的雪水升入高渺云天,或者融入广袤土地。

回到当下,头顶之上还是屋顶,屋顶之上一定还是天空!这个春天,正朝着天空最高远处启程。

昨夜,似睡非睡之际,突然被一声疾呼完全唤醒!是父亲的声音。那种急迫而短促的呼唤,仿佛发生了什么险情,唤我苏醒,叫我规避,或者要拯救我——完全清醒之后,才发现唤声并未出现过,只是一闪即逝的幻听而已。即便是幻听,情状亦属危难,似有万万不可迟疑之急。

再无睡意,稍起半躺,静静观看沉沉的春夜。

父亲在乡下,我在城里。作为第一代移民,我没有打算返回乡下去,也无法把父母接到城里来。我和父亲的隔阂,不在城乡之间的路途,不在我是一个教书匠、他是一个老而无力的农夫;不在年龄;不在读没读书挣没挣钱。隔阂在时间,以及时间里发生的种种相遇与厮磨。有天灾,有人祸。天灾之下食不果腹,人祸之中人人相仇世情险恶。在我能记得的时间起点,他没有吃饱过,没有穿暖过,极少笑过。那个时代给他的赠与就是那种怪异且具排解力的丰富!

我居然没有饿死!活下来了,今天,在我,这个世界才是存在的。我和父亲其实都在艰难时世里各自求活。生逢其时,不是我的过错,但那个起始时段里,我的心里无端的生长出强烈的悲壮情愫。那种情愫如今在我心里已成大树,大到我自己都无法将它伐倒。树干上镌刻着1963,代表我的来历出处。

父亲的脾气就像被极度的饥饿卡着脖子与死神相搏,我的性格就像它们相搏的影子。

饥荒与板荡如野火般烧遍的时候,我的记忆尚未成形,当时情形都由父辈们用语言做后期描述。语言是泥土,被封藏于语言泥土之下的真相,我无缘亲见,源于我的灵性未经点化,它比语言的泥土更加混沌。当记忆像开春的草芽冒出土地,我所记得的饥荒与板荡已像野生野长的秋草一样在生活的所有边角铺展开去,白茫茫的,像洪波涌过之后的一川乱石。我的灵界,混沌之态将开未开之际,我应该像孙子这般大小了吧——那么小,我无法想象自己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春天的。

我常凝视孙子玩耍的样子,他很投入的,仿佛我和世界都不存在。当他不得不求助于或者想与我交流的时候,他才从他的世界里抬起头来,告诉我他的想法和愿望。孙子灵界初开的情景,我可以用文字记录下来,而我的,父母做不到,丢失了,遗憾便是永远的。我感到,我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于无边的黑暗里无知无觉地在经过一段灵性的盲区,那时那地发生过更多的事情,没有人为我作过记录,也无人为我举证。如今,父母已到记忆加速清空的年龄。父亲的脾气和我的性格表明,灾情遍地的岁月,母子、父子、夫妻,他们之间更多的只是生育和觅食本能,人间亲爱之意,完全被天造饥荒和人造仇恨挤压得无处存身。

但是,1963这个年份,还是揭开所有秘密的唯一一把钥匙。

我想从孙子身上看到三岁前后的我,哪怕看到的只是淡漠的影子。我也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悬置已久的问题的答案。

但不行,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我三岁左右时候的任何情景,也就和孙子的无法对证。我失望了,同时我也渐渐开悟。当时间之流水落石出的时候,普遍饥饿如累累巨石,人相交恶如污浊泥沙,白茫茫的,灰蒙蒙的。凌乱而荒凉的遗迹,再加上残缺的语言,真相以令人惊悚的方式隐藏于过去的时光。

我是顽石之一。但我相信我本该不是一块顽石。我一定有过尖锐的棱角,那时候我的灵界混沌未开,就被生活之巨流挟卷而下,碰撞,分裂,离散,打磨。当一个人终于能够站在生活之河滩边上看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他一定老了。他一定会明白过来,自己只是一个沙粒,或者一块卵石,白花花的,灰蒙蒙的,而打磨自己的时光一去无回。

历经苦难,但造成所有苦难的原因不许追问,才是最大的苦难。

出现幻听了,也许是父亲当年饥饿的哀鸣留存我心了,今日情景重现;也许,当年的父亲曾经从艰难生活之缝隙里关顾了我一眼,亲情降临,向我发出悲愤与哀怜之声——但愿是这样的,但愿是这样的!

但愿不是这样的!

彼时,大地也是这样的春将去的时候吧,青黄不接,土地和人都是面黄肌瘦气息奄奄的。饥饿是一件奇怪的事,它使人的眼睛大得出奇,并忽闪着饿殍留给世界的最后的回光。好像愤怒过,但愤怒终成麻木;好像挣扎过,但终于不知道该向哪里用力;好像搜寻过,但最终没有什么结果。


  不想再回溯了,回溯越远,我的呼吸就越困难。

若把回溯之路折叠起来,遥远的苦难和余音尚存的幻听轰然相碰,那种气韵与声场一定会让我哭出声来!那就不要折叠,也不要相碰。那条回溯了千百遍的路,由遍地的萧瑟构成异样的繁华,不能给我更美好的什么。而幻听,应该是时光给我必要的提示,我就应该向活下来的所有人祝福。

我相信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时间会把过去的一切如数还原的。幼小的孙子与中老的我相伴的时候,时光会呈示过去时态的我的灵界,那个灵界提醒我:你正在走回去,顺着爱和温暖走回去,你把苦和恨刨开了;但你只可见到曾见过的,不能见到未曾见过的。

孙子和我的相遇,让我看到我的生命时间性和质地性的高度相似:我曾经像他。但他将会像我吗?我的脑海里就跳荡起一些强烈对立的躁动,我无法预见他的未来。丰足与靡费,忙乱与孤独,安乐与远离,消费与焦虑,它们像变种的病毒,样子与从前大不相同,但攻击力更加强大。我就担心,我将进入的孤老是苦难的一种呈示,孙子在未来遇到的世情巨变和群体忧患将是苦难的另一种呈示。

我必须在担忧中心存善念努力为他送上最好的祝福!因为他是我的孙子!

这片天空,总在春天落雪。雪是狞厉的,它代表冬天的严酷,即便春天来了,趁人不备,春雪总给世界一个突如其来的恐吓;雪是美丽的,它会给历经漫长苦难的土地些许安慰,让人看到的希望是温暖的。最后的冷酷孕育出最初的春色,第一滴甘霖洒向极度的焦渴,一息尚存的,就像草芽一样从初融的冻土中冒出头来。

似睡非睡之际,冷暖交接之时,幻听的疾呼带着世界上最大的无奈,也带着世界上最温暖的爱意,它们一并来到,我高兴地接纳了。春雪,是苦难对世界最后的摧折,也是对人间之爱的热泪的催生。

但愿昨夜落雪是这个春天最后一场落雪。这个周末,我将携孙去看桃李诸花。若能见,说明春已老,但未去;若不能见,说明花去了,但春天一定留了下来。

孙子稚语有云,他的志趣似乎不在春花之类,而在牛羊诸物。他喜爱的毕竟是善于行走的活物,根本上与我的志趣相投的。我甚感欣慰。毕竟,善于行走的活物,大抵也是善于追求温暖和平安的。

轻描淡写的一夜落白,被云下日光温情融化。幻听中疾呼我名的人,我感谢他对我最真的关爱,我祝他健康快乐;伴我中老的人,他像当年的我一样,正从混沌灵界走出来,开始学习面对这个世界。我祝他平安幸福。   201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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