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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母亲的行走

2021-12-23抒情散文青衫子
母亲说,那一年她十二岁。母亲说话用的是当地方言,语音是那种习惯性的降调,硬戳戳的,这让一切讲述内容都显得毫无美感,一如灯光下母亲粗砺的形容。母亲坐在左侧圈椅中,整个圈椅被她撑得满满的。背面是土墙,上面挂着两个长方形的像框,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相……

  母亲说,那一年她十二岁。   母亲说话用的是当地方言,语音是那种习惯性的降调,硬戳戳的,这让一切讲述内容都显得毫无美感,一如灯光下母亲粗砺的形容。   母亲坐在左侧圈椅中,整个圈椅被她撑得满满的。背面是土墙,上面挂着两个长方形的像框,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相片。墙两侧还有几个单张相框,里面分别是老奶奶、爷爷和奶奶。那些人相被定格在某一瞬,以黑白或是彩色的影像形容,共同构成一种格局,或是背景,与屋子里的诸多物件一起,为母亲的讲述增添了某种人为的笃定。   灯光下,母亲随意地坐着,有着属于自己的安静和从容。某一瞬,我甚至想,如果就此定格,为母亲照一张像,应该很自然吧。那样,母亲百年之后,看见这张照片,我会清晰记着这次讲述的场景,感觉母亲一直在,一直在讲述那次行走。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似乎没有多少悲伤,只是用心地看了母亲一眼,作为一次用心的照相吧,但愿能留存得久远些。   母亲的讲述时断时续,墙上那只旧的钟表,缓慢地走,一下一下,并不催她。在讲述的中间,母亲时有微笑。那种微笑更像是礼节性的,或是一种于自我粗砺的本能掩饰。屋子里的灯光安静地散漫开来,给光线所及的每个角落每个物件以自然抚慰。那种抚慰是均等的,有着自然生发自然消解的容度,不突出哪一个,也不忽略哪一处,来去之间像是没有一种明显的分野。   我坐在灯光下,坐在母亲微笑的波光中,将心放平,与那些安静的物件一起,来体会那次行走在母亲心里的意味。   倾听的间隙,我偶尔会瞧一眼相片中的三位逝者。开始我想用祖先,又觉得不准确,觉得祖先是个比较遥远的词。还是用逝者吧,这样觉得更平淡些。   三位逝者中,老奶奶我没见过。我见过爷爷和奶奶,并且和他们生活了一些年头,尤其和奶奶,共在的时间更长一些,在记忆深处有属于他们的温情和柔软。那些温情和柔软像血液一般存在我的身上,悄悄地行走,按照自己的轨道,给我以潜在的支撑。如果冠以颜色,相对于血液的红色,我更喜欢黄色,像小时候屋子里煤油灯发出的光。类似的光晕中,他们的面容只有黑白,像是一本旧书,或是一段平淡历史的底色。在那种底色的衬托之下,母亲那段原本轻微的行走显得更为厚重。   说轻微和厚重是基于一个观察者倾听者的说法,并非母亲本意。母亲不懂这些,不会说这些书面语,她有的,似乎粗砺更多一些。她习惯性的粗砺着,粗砺地看着粗砺的曾经,比如那次行走。   以我累积的总体印象,那次行走粗砺如瓦,有斑驳,有泥痕,有风雨浸洗过的冷寂音色。我确信自己能感受得到,而且某一刻会无比清晰,甚至那种感受那种呈现强过亲历的母亲自己。   如果用如骨的语言来描述,母亲的那次行走很简单,从哪里到哪里,如此而已,用不了几分钟几句话。我知道,即使粗砺如母亲,她的本意也决不会是这种如骨呈现,她要做的,是给那些原本的粗粝饰以血肉和温情,即使这样做起来于她自己似乎有点难。   我差不多能理解母亲,理解母亲为此所做的每一分尝试,比如她的微笑。那些微笑从她的脸上眼角漫溢出来,像一些无形的草蔓,将母亲原本的粗砺和讲述给予柔软,掩盖,像母亲熟悉的西南一片土坡,有了那些柔软和掩盖,即使仍然毫无诗意,但感觉上好了许多。   尽管如此,看着眼前的母亲,我仍然想像不出来五十多年前的她——一个小女孩儿天真活泼的样子。   真的,我想像不出来。   我没有见过母亲小时候的照片,也没问过。可能根本没有。似乎没有更符合逻辑吧——她家那么穷,哪有机缘给她照相。她家那么难,把她送了人,哪有心思给她照相。   听母亲老家的亲戚说,母亲小时候很倔,也有点淘,有一次与大自己一岁的哥哥打闹,追得哥哥围着房子不停地跑。我想像着那个场景,想像着那个小女孩儿气喘吁吁的样子,试图将其与眼前的母亲联系起来,以填补某种无形的空间。   亲戚的讲述像是用语言的形式给母亲照了一张相,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的样子。亲戚的讲述只是一个片断,我无法判断当时那个小女孩儿的母亲是否在世。我更愿意相信是在世的,否则那种快乐便显得无所凭依。   亲戚讲述的另一个片断提及母亲的父亲和哥哥,也就是我的姥爷和舅舅。说有一年马上过年了,爷儿俩还没准备过年的吃食,两个男人啥也不会做,啥也没准备。是那个亲戚用腌制的白菜帮裹上面糊用菜油炸了,当成一份美食。说爷儿俩吃得可香了。那个亲戚说这些的时候,母亲不在身边,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倒是我,有幸听了。通过亲戚的讲述,我能够判断出,那个时候,母亲已经被送人了。更深一层,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小女孩儿成了没娘的孩子。这成了母亲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想到这一层,联想起母亲生活中的粗暴与强硬,我会对母亲身上的母性缺失给予一种合理解释。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特别是她十二岁那年。我更愿意相信,她一定会记得,即使有些模糊。家境再穷,一面小镜子总会有吧。即使没有小镜子,用脸盆里的清水为镜勉强也能看见吧。作为一个小女孩儿,看见自己当时的形容似乎是重要的。   从记事起,母亲给我的印象少有女性温柔,像她那双粗壮的手,少了性别色彩。   时光如砥,磨灭了生命原本的美好,留下痕迹的,除了苍老以外,似乎是一点壮。她身材臃肿,手指粗大,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老妪形象。   母亲的讲述断断续续。讲述的中间,她的两手自然相扣,两个大拇指内外转动,像是要把那些记忆从远久的地方捯出来。   其实母亲所谓的讲述只是重复,拼凑,试图在以往讲述的基础上发现新的细节。那些往事一直在她心里装着,未曾远离。她在停顿的时候,我偶尔会发问,替她梳理一下思路。我会问她当时在哪里,等等。母亲像是受到了启发,大拇指停止转动,微笑着回答我的发问。在讲述过往方面,母亲永远缺乏父亲般的绘声绘色。她像是一个临时被抓上来的发言人,明明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却讲述得缺乏底气。这个时候,如果父亲插话,与母亲的讲述稍有出入,母亲立刻表现的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提高声调,露出瞬间的硬和狠。父亲已经习惯了这种交锋,摆摆手,轻蔑自嘲地拉长音调说,昂,你说得对。于是,母亲软下来,像是为打败父亲心有惭愧。   通过母亲的讲述,一个模糊的女孩走进我的视野。我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感觉她周围的背景似乎都是昏暗的。那种昏暗源于她十二岁那年的第一次远距离行走。   那个女孩儿抱着打饭的罐子回到伯母家,把罐子摔了。这个细节母亲讲述了好几次,每次都大同小异,没有更多新鲜东西。   伯母问她怎么了,她提着一个人的名字气呼呼地说,当官的不给饭,说不干活儿还吃什么饭……母亲没说当时自己哭没哭,依照我的理解,以她的倔强,她一定不会哭,更多的似乎是气和恨。   伯母气坏了,拉着女孩儿去找当官的评理,说那个当官的,你那个瞎娘整年的不干活,瘫在炕上,她哪顿饭落下啦?!   母亲讲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看了看墙上的老奶奶,也就是所谓的“你那个瞎娘”,然后又瞧了瞧旁边的爷爷,也就是所谓的“当官的”,感觉有点戏剧性。   那个过程可能不会仅仅是一句话,应该是个挺热闹的场景。时间长了,一些细节被母亲省略了。像是没有过多的细节,或者是她想不清了。总之,最后饭打回来了。我听了直想笑,像是忽略了她们的气愤和可怜。   母亲姊妹五个她行末,没了娘之后被送了人,成为与爷爷同村的郭姓人。   在母亲以往的讲述中,我知道爷爷对母亲不满。我不知道这种不满是不是因为那次横闹。据说有人给父亲提亲,女的就是为姑娘的母亲;爷爷不同意,说是对方家庭什么不好。后来不知何故,亲事成了。这是个复杂而又尴尬的过程,母亲很少提及,似乎觉得那于她像是一种耻辱。或者说不叫耻辱,自卑?无从得知。   母亲称爷爷为外老的,说那时候外老的当家,人家脾气大,脑子好使,说一不二。母亲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骨子里那种深深的自卑。   我看着墙上爷爷的相片,想像着爷爷那个倔老头发脾气的样子,心想,能把母亲这样的人物降住,可见也有些手段。   父亲见母亲提到了爷爷,而且母亲的神情里像是对爷爷没有怨恨,似乎是敬畏更多一些。于是,父亲插话,用简单的例子来印证母亲的话。父亲的讲述永远像说故事,语调抑扬顿挫,表情丰富。他试图借着这个插曲来夺回母亲手里的话语权,不料被母亲识破,母亲粗暴地打断他说,别扯那么远!谁听你说评书呀!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于是父亲只得再次摆摆手,好好好,您老人家说,您的也不臭也不长。   母亲缓了口气,两个拇指又开始转动,像是在找回刚才的话头。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灯光下,所有的物件都是安静的,连同墙上的相片人像。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母亲重启那个话题。我及时提醒,打破沉默。母亲恍然大悟,继续说。   她说第二天是张官店集,村里几个妇女说去赶集。她央求伯母说要跟着去,伯母同意了。母亲说其实是想找在张官店厂子里干活的伯父吃顿饱饭,她实在太饿了。   张官店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路,是旧县城驻地。   对于那次行走,母亲说开始还好,没走多远就不行了,肚子里没食呀,前胸贴后背。可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整个人飘乎乎的。她说那时候腿已经开始浮肿了,明晃晃的。   在从本村到张官店的这段行程中,母亲没有提供更多细节,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吧。说的中间,她的拇指又开始转动,却也没有转出更多细节,只有两个字概括,饿,累,或者是又饿又累。   好不容易到了张官店,找到伯父,想着可得吃顿饱饭,结果大失所望,伯父的饭也没有多余,他从自己的饭中匀出一块杂面饼子给母亲充饥,母亲顾不得失望和伤心,把饼子吃了。时间太远,她记不得饼子的味道了。或许不是记不得,是因为那些失望和伤心将饼子的味道以及于胃的小小填充给掩盖住了,在这些之外,或许还有屈辱。   伯父让母亲回去,说没有余粮。于是母亲跟着同来的人回村。回程的路太漫长了,总也到不了家。母亲又累又饿,说觉得腾云驾雾一样,两条腿不像是自己的。后来大人们架着她走,像具绵软的尸体。   终于回家了,母亲倒头就睡,鞋子都没脱。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伯母说被母亲的样子吓坏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伯母说,真怕母亲就此一觉醒不过来了。那年月,村里死几个人已经不新鲜了。   母亲的讲述进入尾声,她的手指停止转动,像是完成了一次行走。灯光下,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那只旧钟表发出轻小的声响,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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